第八十九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35)
公爵夫人及侍女们和桑丘·潘沙之间妙趣横生的闲谈,值得阅读品味
书上记载,桑丘那天果真没有睡午觉,而是按事先说好的,一吃完饭就去找公爵夫人。夫人很喜欢听他说话,就让他坐在身边的一张矮椅子上。可桑丘非常客气,说什么也不肯坐下。于是公爵夫人命他以总督的身份就座,以侍从的身份讲话,还说这两样凑在一起他完全有资格登上熙德·儒伊·狄亚斯·坎波阿多尔的象牙座椅。桑丘只好耸耸肩头从命,坐下了。公爵夫人的侍女嬷嬷们围拢过来,静悄悄地等他开口。可是公爵夫人先说了话:
“这会儿就咱们几个,不怕外人偷听,我有些事情不明白,还望总督先生指教;都是我读了广为流传的伟大堂吉诃德传记之后生出的疑问。头一个问题就是:桑丘老兄从来没见过杜尔西内亚,我是说,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小姐,也没把堂吉诃德先生写的信捎到,因为用来写信的笔记本始终没有离开黑山;可他怎么胆大包天地编造了一封回信,还说什么亲眼看见小姐在筛麦子?这分明是胡诌出来骗人的,而且十分有损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的名誉。忠心耿耿的正经侍从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呢?”听了这些话,桑丘一言不发,从椅子上站起来,弓背弯腰,蹑手蹑脚,一只手指压着嘴唇,满屋子走了一圈,把所有的布幔子都掀开看了一遍,这才回到座位上说:
“好了,夫人,我看了一遍,除了眼前几个人,没旁人偷听咱们说话。这会儿我不用担惊受怕了,您问过和没有问过的事我都可以放心讲了。我先得告诉您,我看我那主人堂吉诃德真是疯得够呛。当然,有时候他说出话来句句有理、头头是道;不光我这么看,所有听到的人都这么看。就连魔王撒旦也未必能说得那么中听。可是呀,老实讲不怕您笑话,我早就看出他脑袋瓜有毛病。我心里明白了这一点,才撒手编了一些根本没影的事来哄他,比方那封回信;还有七八天前的一档子事,准还没写进书里呢,我不妨讲讲,就是堂娜杜尔西内亚小姐怎么中的魔。是我哄他,说中魔了什么的,其实哪有那回事呀!都是我鼓捣出来的。”
公爵夫人求他仔细讲讲那哄人的中魔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桑丘就一五一十把那天的情景絮叨了一遍,叫在场的人听得有滋有味。公爵夫人接过话茬又说:
“听桑丘老兄这么一说,我心里不免犯起嘀咕,耳朵里好像有个声音悄悄对我说:‘看来堂吉诃德确实疯癫憨傻,他的侍从桑丘·潘沙明明知道,可是还照样跟着他、伺候他,还一直盼着他那个没影的许诺,那他显然比他主人更疯更傻。既然明摆着是这么回事,公爵夫人你还要把岛子交给这个桑丘·潘沙去管,岂不是自寻倒霉吗?他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能管别人?’”
“上帝明鉴,高贵的夫人,”桑丘回答,“那还用说,您心里肯定要犯嘀咕。您就告诉那个声音叫它说清楚点,其实不说清楚也没什么,反正我承认它说的是实话。我但凡是个明白人,早就甩下主人自个儿走了。可是我命该如此,天生的倒霉蛋。我没别的办法,只能跟着他。我们是同村的,我又吃过他的面包,跟他挺有交情。他也挺讲情义,把他的驴驹都给了我。我算是死心塌地了,所以想把我们两人分开,非得等到铁锹和洋镐挖坟坑儿的那天了。那个说好了的总督官职,要是高贵的夫人您现在又不想给我了,我一点也不亏什么。还保不定不当那个官,我心里更踏实些。我虽说是很蠢,可是还懂得那句老话:蚂蚁想倒霉,插翅天上飞。说不定当侍从的桑丘比当总督的桑丘更容易进天堂。咱们这儿的面包不比法国的差;夜里猫儿都是灰的;还有更倒霉的人呢,熬到下午两点都吃不上早饭;人的肚皮一样大,难得有谁宽一拃;常言说,麦秸干草,都能填饱;野地里的小鸟找上帝要吃要喝;四巴拉的昆卡粗呢比四巴拉的塞哥维亚细呢更暖和;总有一天过世入土,王子和短工走一条小路;教皇和司事贵贱难比,两人的坟茔一样占地;一进坟坑儿,都得缩脖子拳腿将就将就,不然别人就让你缩脖子拳腿将就将就,管你乐意不乐意,黑咕隆咚地待着吧!要是夫人您嫌我傻不愿交出岛子,我也知趣识相,决不伸手去讨。我还常听人说:十字架后头有魔鬼;闪亮的不一定都是金子;古时候传下来的小曲里说的八成不是瞎话:摆弄犁铧、套包、二牛抬杠的庄稼汉万巴一下子当上了西班牙国王,可是绫罗绸缎、吃喝玩乐的罗德里格落了个喂蛇的下场。”
“什么瞎话不瞎话的!”那位堂娜罗德里格斯也在旁边听着,这时候插嘴说话了,“有一支小曲说,罗德里格王是活活给埋进坟里的,里面尽是毒蛇、癞蛤蟆、蝎虎子。两天以后,还听见国王在坟里小声哼唧着:
它们要把我活活撕碎吃光,
专门咬那个作孽最多的地方。
照这么看来,难怪这位先生宁肯当庄稼汉,也不当国王,省得让毒虫儿给吃了嘛!”
“好了好了,”公爵夫人赶紧劝说,“别再吵了!堂娜罗德里格斯也别说话,潘沙先生也别着急。照看灰子的事就交给我去办。它既然是桑丘的宝贝,我也会把它揣在怀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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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对了。”公爵夫人说,“不过现在请桑丘告诉我,蒙特西诺斯山洞是怎么回事呀?我很想听听。”
“是那么回事。”公爵夫人回答,“这会儿请桑丘去歇一会儿,以后咱们再慢慢长谈。我们会按桑丘的意思,尽快安排就任总督的事。”
桑丘又一次亲吻了公爵夫人的双手,还求她务必托人照看好他的灰子,那可是他的心肝宝贝呀。
“这个不用给我交代,”桑丘回答,“我会好好治理他们的。我这人生来心软,怜贫惜老。人家又是和面又是烤,怎好去他那儿偷面包;我敢举着十字架发誓:别想给我的色子里灌水银;狗老会听唤,谁也甭想骗;节骨眼上我机灵着呢,谁也甭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架子;鞋一穿上,我就知道哪儿夹脚。我这话的意思是:见了好人我相帮又掏心,可是坏人就甭想跟我套近乎。依我看,当官这事只要开了头就行。没准当上总督不到十五天,我就能干得顺心又顺手,只怕比我一出生就干惯了的庄稼活还得劲儿呢!”
“我也是这么说的。”桑丘回答,“要是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小姐中了魔,那是她的事,我可犯不着去找主人的冤家们算账;他们人又多心又狠。实话实说,反正我看见的是个乡下姑娘,就认她是个乡下姑娘,说她是个乡下姑娘。要说她就是杜尔西内亚,那可就不是我的事了,甭想跟我啰唆!得,美人,瞧您的了!可是人们就是跟我没完!三天两头找我麻烦:这是桑丘说的,这是桑丘干的,这也是桑丘,那也是桑丘,好像桑丘可以随便叫人家扒拉来扒拉去。其实我桑丘·潘沙呀,也不是等闲之辈,早写进书里满世界转悠了。这是参孙·卡拉斯科告诉我的,他可是萨拉曼卡的大学士,这些人平常是不会撒谎的,除非突然心血来潮想弄点什么名堂。所以我说,谁也甭想跟我找碴!我可是个名声清白的人。我常听主人说:名誉比钱财更要紧。二位放心把海岛交给我管,等着瞧我的本事吧;能当好侍从,就能当好总督。”
“桑丘老兄说的这一席话,”公爵夫人告诉他,“都是加图式的格言,至少也是从英年早逝的米盖勒·维日诺[1]肚子里掏出来的警句。好了好了,咱们还是照桑丘的话说吧:别看大氅破,好酒全尝过。”公爵夫人听了嬷嬷这番蠢话禁不住笑了起来,桑丘的那些谚语顺口溜也让她十分开怀,于是便说:
“桑丘老兄想必是知道,骑士们说话是算数的,哪怕丢了性命也决不食言。我丈夫公爵大人虽说不是游侠,可还总是个骑士吧。他答应赏一个海岛,就一定会给的,他才不管旁人是不是气不忿呢!桑丘可别泄气呀!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一下子登上海岛总督的交椅,神气十足地掌权行令了;哪怕拿另一个铺锦垫绣的高背交椅来换,他也是不会撒手的!我只想交代一句:好好治理手下的子民,他们可都是些清清白白的忠顺百姓。”
“没准这都是真的。”桑丘回答,“这么一说,那我主人讲他在蒙特西诺斯山洞看到的那些事我也得信了。他说在那儿见着了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小姐,一身衣服和打扮就跟我一时心血来潮给她施了魔法那会儿一模一样。不过夫人您刚说过,没准都叫我给弄颠倒了。我这个破脑袋瓜,哪那么大本事眨眼工夫琢磨出那么花哨的主意来!再说,我也不信我主人就傻成那样,听我磕磕巴巴一叨咕,就把那种少有的怪事当真了!不过,夫人,您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就觉得我的心眼儿很坏。不能指望我这么个笨蛋去猜透黑心的魔法师们那些鬼点子馊主意。我是怕挨堂吉诃德先生的骂才想出那一套的,一点没有作践他的意思。不承想事情整个倒了个个儿,这可真是天主在上,自会明鉴的。”
“什么灰子?”公爵夫人问。
“这倒是真的,夫人。”桑丘说,“可是我从来不贪杯,口干的时候才喝点。我这人不愿装腔作势,想喝就喝;不想喝可有人请怎么办?总不能扭扭捏捏显得那么各色吧!朋友要给你敬酒,你能一副铁石心肠不搭理人家吗?不过我这人哪,只穿袜子不弄脏袜子。再说给游侠骑士当侍从的,平常总是喝凉水,因为跑来跑去无非是些野地呀,林子呀,草场呀,荒山呀,石滩呀什么的。你就是掏出一只眼睛去换,也没人舍给你一杯酒水。”
“桑丘,你说得极是,”公爵夫人告诉他,“没有人是生而知之的;只要是人就说不定能当上主教,石头可不行。不过咱们还是回头再讲杜尔西内亚小姐中魔的事吧。桑丘哄他主人说那个乡下丫头是杜尔西内亚,他主人反正没见过面,就错以为是魔法在捣鬼。其实想出这个主意的恰恰就是老缠着堂吉诃德先生不放的某个魔法师。这事我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准错不了。我还可以十拿九稳地说,那个噌地就蹦上驴背的乡下女子当初就是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如今还是。桑丘老兄本想骗人,结果自己反倒受了骗。要知道,好多事情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我看他这会儿得明白过来了。桑丘·潘沙先生想必知道,我们大伙儿身边都有个把好心的魔法师,他们原原本本把世上的事告诉我们,不胡诌乱扯、添枝加叶。所以桑丘得信我的话,那个蹦蹦跳跳的乡下女子当初就是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现在还是,只不过是像那生养她的亲娘一样中了魔。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就能看到她恢复原样。到那会儿桑丘准会明白自己原来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的毛驴呀!”桑丘回答,“我不愿老叫它驴呀驴的,就叫它灰子。我刚才一进城堡,就求这位嬷嬷太太照看一下,不承想她当时就火了,好像我骂她丑说她老了似的。其实嬷嬷们喂驴子倒比坐在客厅里当摆设更合适、更像样。我的上帝啊!我们村里有个绅士可见不得这些嬷嬷了!”
“那他准是个无赖,”堂娜罗德里格斯嬷嬷立即接茬说,“他要真是出身名门的绅士,准会把嬷嬷们供到天顶上去!”
于是桑丘如此这般讲了一遍那次奇遇的经过,这在前面已经说了。公爵夫人听完后又说:
“这件事情表明,大骑士堂吉诃德在那儿看到的和桑丘在托搏索村口看到的是同一个乡下姑娘,显然就是杜尔西内亚喽!没错,这里肯定有又精明又多事的魔法师在捣鬼。”
“把它牵进马房就足够了。”桑丘回答,“它也好我也好,都不配在夫人您怀里待上哪怕一眨眼的工夫,就是拿刀尖逼着我,我也不会答应这样做。我老爷说过,讲礼貌宁肯失之以过,而毋失之以不足。可我看,论起骡马毛驴什么的,还是得用尺子量仔细了,得讲个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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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桑丘,”公爵夫人告诉他,“你上任的时候也带着它吧。到了那儿你想怎么照顾它都行,到时候还可以让它告老还乡。”
“公爵夫人,您别以为这有什么了不起,”桑丘说,“我就见过不止一两头驴子跟着主人去上任。所以这回带上我的,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公爵夫人听了桑丘的这些话又高兴得笑了起来。她打发他去歇着,然后就对公爵讲了方才的事情。两人商量出一套作弄作弄堂吉诃德的计谋,而且完全符合游侠骑士的路数,结果相当轰动一时。其中不少细节既逼真又得体,不愧为本传记里最有兴味的部分。
[1]米盖勒·维日诺,15世纪意大利诗人,擅长用拉丁语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