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第二部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51)
桑丘·潘沙如何巡视海岛
上次咱们离开总督大人的时候,他正在大发脾气,训斥那个描神画鬼的乡下老滑头。原来那人受管家支使,管家又受公爵支使,是一起来捉弄桑丘的。桑丘虽说是个又土又蠢、肥头大耳的乡下佬,却照样把所有人都给镇住了。他告诉身边那些人(公爵的秘密信件已经宣读完毕,所以佩德罗·热孝大夫也回到大厅了):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法官总督什么的,非得是钢筋铁骨才行,不然真会叫那些求见的人缠得受不了!他们也不看看时辰和钟点,来了就让你听他说,给他想办法,为他一个人的事忙,不管什么鸡毛蒜皮。可是倒霉的长官有时候是实在没辙,有时候是还没到坐堂听证的钟点,当然不能听他的、为他办事喽!那你就等着吧!嘟嘟囔囔的怪话儿全来了,不光戳你本人的脊梁骨,连老祖宗的老底儿都给你翻出来。你们这些求见的傻瓜!你们这些求见的浑蛋!着什么急嘛?看好时辰和节骨眼再来求见嘛!别尽赶上人家吃饭和睡觉的工夫!长官大人也是血肉之躯的大活人,平常人干的那些事,他一样也缺不了。哪都像我,给肚子找点吃食都不行!不信,就问这眼前的佩德罗·热孝·踢耳踏飞拉大夫先生,他想活活把我饿死,还说这样把人往死里折腾能延年益寿!上天有眼,叫他和他那一伙儿去这样延年益寿吧!当然我指的是那些浑蛋医生;像样的大夫应该得到奖牌、戴上桂冠。”熟悉桑丘·潘沙的人听他言谈突然文雅起来,都不免大吃一惊,一时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看来人一旦有了高官厚禄不是愈加昏聩,就是猛然开窍。
于是,佩德罗·热孝·阿鬼绕·德·踢耳踏飞拉大夫只好违背希波克拉底的教诲,答应当晚叫桑丘好好吃一顿。总督大人听了自然十分满意,眼巴巴等着夜幕降临、晚餐时刻来到。他觉得那天的日子简直在一处定住不动了,不过他焦急盼望的钟点还是终于来临。人家给他端上一份牛肉末拌葱头,还有几只搁了好几天的牛蹄也炖得烂烂的端上来。他埋头吃得有滋有味,仿佛在享用米兰的鹧鸪、罗马的野鸡、索伦托的嫩牛肉、莫龙的石鸡、拉瓦霍斯的烧鹅。吃到半截,他转过脸去对大夫说:
“听着,大夫先生,往后用不着费心思给我弄什么精肴细点,我的肠胃可受不了那玩意儿。我吃惯了羊肉、牛肉、肥猪肉、咸肉干萝卜、葱头什么的。要是冷不丁塞进点宫廷的吃食,我不光不放心,说不定还会恶心呢。上菜师傅最好把那道熬杂烩给我端来,越杂越香;只要是能吃的,他都可以丢进去一搅和。那我就太谢谢他了,迟早有一天我要好好赏他。谁也甭想糊弄我,反正不是活就是死;最好大家相安无事,坐下吃饱完事;上帝叫天亮,天为大伙儿亮。我掌管这海岛期间,只要俸禄,不拿贿赂。人人都该睁大眼,看好手里拿的箭;我得提醒诸位,魔鬼无处不在。谁要是让我逮住了,可有好戏给他看!不然的话,等着瞧:自己变成一摊蜜,还怕苍蝇不叮你。”
“说实在的,总督先生,”上菜师傅搭腔了,“您刚才那一席话很有道理。我以全岛老百姓的名义向您担保,大伙儿一定小心谨慎、尽心尽力、好心好意为您效劳。您就任这几天,可以看出您是个心慈手软的总督。就凭这一点,谁也不会想、更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
“那是自然的。”桑丘回答,“他们要是真那样想那样做,岂不成了一帮傻瓜。我要再说一遍:留心给我吃饱饭,给我的灰驴喂足料;这才是我这份官职上头等要紧的事。回头咱们要巡视岛子,我已经想好了,得把垃圾扫净,赶走所有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混混儿。伙计们,我得告诉你们:对一个国家来说,闲人懒汉就像蜂窝里的雄蜂,只会糟蹋别的蜜蜂辛辛苦苦酿出的蜂蜜。我打算好好照顾庄稼人,维护出身门第,奖赏慈善有德的人,特别是要尊重庄严的教会和教士。诸位觉得我的主意怎么样?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还是我白绞了脑汁?”
“总督大人,您说得太有道理啦!”管家回答,“真没想到!我知道您没怎么念过书,根本一个大字不识,可是说出话来都是至理名言。派我们来这儿的主子也好,在这儿陪您的我们这些人自己也好,都没指望您会有这么高的见识。这世上真是天天有新鲜名堂:瞎胡闹弄假成真,捉弄人的自己受了捉弄。”
当天夜里,热孝大夫终于让总督大人吃了顿晚饭,然后就准备出门巡视。随行人员有管家、秘书、上菜小厮,还有负责为总督政绩修史的书记官,外加差人和公证人,浩浩荡荡也算得上不大不小的一队人马了。桑丘走在中间,手里拿着权杖,十分显眼。他们刚刚察看过镇里几条街,就听见一阵刀剑叮当。他们闻声而至,发现是两个男子在打架。两人见当官的来了,连忙住手。其中一个说:
“这里还有没有天理王法!在人来人往的市镇里偷窃,在热热闹闹的大街上抢劫!这谁能受得了?”
“公证人,别着急!”桑丘回答,“我知道这里面的名堂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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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岛上在哪儿乘风凉?”
桑丘一个劲儿地劝解,把他能想起来的好话都说遍了;叫她别担心,出了什么事尽管说;大家伙儿会诚心诚意,想尽一切办法帮她一把的。
“这就对了。”管家说,“我当然认识迭哥·德·拉亚纳,知道他是个有钱的大户,有一儿一女。自打他妻子去世,这镇上就再也没人见过他女儿是什么模样。他整天把那闺女关在家里,连太阳也见不着。不过,最后还是人人都传说她漂亮极了!”
小伙子走了,总督接着巡视。不一会儿,又跑来两个差役,紧紧抓住一个人对总督说:
“总督大人,您别看他像个男人,其实不是,是个女人;还不难看,只是穿着一身男人衣裳罢了。”
“上帝保佑你!”桑丘说,“回家去睡觉吧,叫上帝给你个好梦,我可不想打搅你。不过,我劝你别再跟官府的人逗着玩;指不定哪天你碰见一个,叫你用自己的脑瓜去开心!”
“还跟我逗乐?你觉得挺有意思是吧?咱们等着瞧!你刚才是去哪儿?”
“是这么回事,”姑娘回答,“那个女儿就是我。至于人们传说我漂亮极了是真是假,如今各位已经见到我了,自己可以对证。”
“准是这么回事,”上菜师傅回答,“瞧她哭得泪汪汪的,就知道咱们没猜错。”
小伙子回答说:
“诸位先生,我是佩德罗·佩雷斯·马索尔卡的女儿。他是镇上的羊毛贩子,经常来我父亲家。”
“刮风的地方呗!”
管家听了便对桑丘说:
“总督大人,请吩咐这些人散开,免得小姐有话不好意思说。”
“天主在上!”年轻人说,“您想叫我睡到监狱里只怕比叫我当国王还难!”
“你跑什么呀,小兄弟?”桑丘问他。
“各位先生,是这么回事,”姑娘又说话了,“我母亲入土十年了,我父亲也把我在家里整整关了十年。连弥撒也是在自家一个富丽堂皇的小经室里做。这么长时间了,白天我只能看到太阳,夜里只能看到星星和月亮。我不知道大街、广场和教堂是什么样;也不知道男人什么样,因为我就见过父亲、弟弟和羊毛贩子佩德罗·佩雷斯。他老是在我家进进出出的,所以刚才灵机一动说他是我父亲,免得说出我亲爹的名字。我就这样给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连教堂都不许去。近些日子,有个把月了吧,我越来越受不了啦!我想看看外头的世界,至少瞥一眼我的生身之地这个镇子嘛!富贵人家的小姐是得守一大堆规矩,可我觉得自己的想法不算出格呀!我常听说外头斗牛啦,玩竿子枪啦,演戏啦,我就问比我小一岁的弟弟,求他给我讲讲这都是怎么回事,还有好多我没见过的玩意儿。他就想方设法地给我说个明白。可我越是听,就越想亲自见见。总之,这次倒霉事我就不细说了。反正我逮住弟弟又是哀求又是央告……我后悔当初真不该这么做!”
“我是干编织的。”
“我看该这么办,”桑丘回答,“你这个赢家,好也罢坏也罢,我看都无关紧要;掏出一百雷阿尔交给这个拿刀捅你的人。你还得拿出三十雷阿尔送给监狱里的可怜虫。你呢,没营生也没赢头,只好整夜在岛上瞎逛荡,快拿走这一百雷阿尔。给你明天一天的时间,收拾好了离开这岛子,在外流放十年。你要是违抗命令,偷着跑回来,那我不是亲自动手就是吩咐刽子手,把你吊上绞架,轰你到阴间去服刑。两人谁也别想犟嘴,小心我动手。”
接着又是一阵哭哭啼啼。管家告诉她:
“去乘风凉。”
“好啊!你倒是有问必答,小伙子挺伶俐嘛!告诉你,我就是风,正吹着你的屁股把你往牢房里推呢!嘿,抓紧他,把他带走!今晚我叫他找个没风凉的地方睡觉去。”
“大人您恩准了的:编织铁枪头。”
说完就伤心地哭起来。秘书见这情景,凑到上菜师傅的耳朵上,轻轻对他说:
“这可怜的闺女准是碰上什么大难题了,不然,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深更半夜这身打扮,跑到外头来干什么?”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桑丘回过去问。
“听我说,诸位先生,”姑娘回答,“我太慌张了,简直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其实我是迭哥·德·拉亚纳的女儿。他,各位都是认识的。”
“这么说,小姐,”桑丘问她,“你并没有出什么大事喽?也不像你开头说的那样,是耐不了冷清才从家里跑出来的咯?”
姑娘的容貌让那上菜小厮动了心,于是他举起灯来想再看上一眼。他觉得流出来的哪里是什么泪水,分明是颗颗珍珠、点点晨露!不对,还更高贵:是东方明珠!他在心里念叨着:别看姑娘唉声叹气、眼泪汪汪,但愿她没遭什么大难。见那闺女的故事老也讲不完,总督大人可是急坏了,叫她快点讲,别让大家等着;时候不早了,还有好多地方没察看呢。
“没多少好说的了,”姑娘回答,“就剩下泪水了!不安安分分待着,就得赔上这种本钱。”马上有两三盏灯举到她眼前,照出一张女人脸,大约十六岁光景,或者稍微大一点。她的头发拢在一个金绿相间的丝线发网里,像聚起一千颗珍珠似的光彩照人。大家上下打量着她,见她穿一双肉色丝袜,白绸袜带上缀着金线穿起的小珠子,绿色锦缎的肥腿裤,同样料子的水手短上衣敞着怀,里面是一件上好白锦缎紧身坎肩,一双白色男鞋;腰上别着的不是佩剑,而是一把华贵的匕首,手上戴满了贵重的戒指。总之,大伙儿都觉得那姑娘不错,可是在场的人谁也不认识她。当地人都说实在弄不清楚她是谁。那些合谋戏弄桑丘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偶然撞上的这件麻烦并不是他们事先安排的。他们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先走着瞧再说。桑丘没想到那姑娘那么漂亮,问她是谁,要到哪儿去,为什么那身打扮。那女孩只是低头盯着地面,羞愧难耐地回答说:
“大人,这事千万不能传扬出去,我不愿当这么多人的面说。不过,我先得声明:我不是什么小偷坏人,只是个倒霉的女孩,因为耐不住冷清就不顾礼法体面了。”
“确实不行,”秘书承认,“这小子还真赢了!”
“您的权力再大,”小伙子说,“也不能叫我睡到监狱里去。”
“就是说,”桑丘问他,“你是自己不愿意睡觉,并不是成心跟我作对?”
“那还用说!”小伙子回答,“我想也不敢那么想啊!”
这时另一方抢着说:
“总督先生,听我三言两语就给您说明白了。您瞧见这位先生吗?他刚刚从对面那个赌场出来,赢了一大笔钱,有一千雷阿尔呢!天晓得他是怎么弄的!我当时在场,我不止一次昧着良心替他遮掩那些手脚。末了,他抓起赢的钱就走了。我还傻等着他至少给我一埃斯库多的彩头呢!这里多年就兴这种规矩:得犒劳像我这样的要人们;有我们守在旁边,他们无论手气好坏,都能无理强占个三分,省去多少拳脚!他倒好!装起钱,就大摇大摆走了!我当然满肚子不高兴地跟出来,好言好语地求他给我哪怕八个雷阿尔。他知道我是个正派人,没营生也没赢头,父母没给也没教。可小子挺滑头,别看他偷东西比不过卡柯,玩手脚抵不上安德热狄亚!说最多给我四个雷阿尔。总督大人,您瞧瞧:多么不害臊!多么没良心呀!不过,我敢打赌,即便大人您不来,我也能叫他把赢的钱全吐出来!总得教他学会公平买卖嘛!”
正说着,来了一个差役,手里紧紧抓住个小伙子。来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