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落花时节》(1)
重逢高教园区里,一家名叫“西三”的数码店等着十一点十八分开业。店门口是一帮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在做最后的整理,举凡花环门、气球门、红地毯、拉花、花篮等庆典该有的东西一样不落,密集的热闹铺满连绵十来个大橱窗的门面,花团锦簇地昭示该店的实力。
店老板田景野叉腰站门边只是看着,基本不用指点。他穿一身鲜嫩的湖绿色西服套装,那种鲜嫩与他皱纹遍布的黑瘦脸庞颇不相称,谁经过都会忍不住别扭地看他一眼。即使在花团锦簇的庆典场合,他的衣着依然滑稽得招人眼球,只要看清他的脸,谁都会在心中暗笑:这老板准保是刚洗净泥腿的暴发户。
田景野并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脸上淡淡的,甚至像是没睡醒,但敛在单眼皮下的小眼睛精光四射地看着不远处一辆锈迹斑斑的小面包车慢慢靠近。等面包车慢慢地穿过自行车道,打算蛮横地奔着摆满花篮的路阶轧过去时,田景野才快步走过去,老远就冲着拉开的车窗里伺机寻衅的几个小瘪三喊道:“兄弟,帮忙,帮忙……”
车是停住了,险险地没轧到花篮,但车里的小瘪三奇道:“干吗,路是你家的?不让停车?谁规定的?”
田景野皮笑肉不笑地扔两包中华进去,道:“阿才哥里面交的好朋友田景野刚定的规矩嘛。”
小瘪三惊道:“哟,田哥,是田哥。”连忙将手里的两包烟塞回去,“田哥,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们兄弟几个刚从老家回来,还没去才总那儿报到……”
“呵呵,回吧。”田景野摆手打断小瘪三,将香烟推回去,便转身走开了。
陈昕儿既然已经获得答案,终于肯挂机了。田景野撇了撇嘴,再想想宁宥早上的样子,不禁为陈昕儿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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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宏成的司机驾车飞奔赶来。简宏成拉开后车门,殷殷看着宁宥。宁宥发了会儿呆,才低头坐进车里,但将简宏成关在门外。简宏成遣走司机,甘为驾驶。
简宏成抢在前面:“你没理解错,我整条街一个店面一个店面找过去,要不是她正好遇到急事在星巴克驻足,我未必有这好运气。我挂了,开车呢。”
等简宏成一走,一直远远站着的田景野的大侄子才机灵地跳过来,小心地问:“那位就是你班长?”
田景野道:“我虽然喝酒了,但还不至于醉,这话是我劝你的。跟了班长后,你的能力、你的自信跑哪儿去了?都已经给他生了儿子,有什么话不可以直说?光明正大查班长的岗有何不可?别好好一个人搞得小三一样。别人对你的态度往往是由你自己的言行决定的。这几年,我坐牢,看样子你混得比我更不如,你得反省。”
宁宥稍微走开几步,继续专心打车。可惜这是城乡接合部,出租车连影子都罕见。宁宥心中暴跳如雷,可脸上再也不露一丝情绪。见简宏成开始打电话呼叫他的司机,她也终于等不住了,打开手机,接通她公司的总经理:“宋总,不好意思直接打搅您。我先生与他几个同事今早一起被检察院叫去,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六神无主,不知道作为家属需要做什么,有没有什么特殊程序,唯一想到的是找您。”
简宏成却得意地道:“我早知你在意我,这么多年,你依然记得我路盲,知道我再说下去肯定走岔路。好吧,我说完最后一句就闭嘴——我爱你,宁宥,我对你志在必得。这辈子,只要是我认准的,我从不放弃。”
宁宥震惊了。她以为丈夫出了什么事故,想不到更严重。她颤抖着在笔记本上记录内容,却不知道问什么才好,神经质地问了对方的各种联系方式,以便回头联络之外,只有放下电话发呆。可她发呆没超过十秒,便打开手机,输入搜索主题,“检察院”“双规”“纪委”等。她对那些机构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谁平日里没事去弄清那些东西呢?可心慌意乱之下,看什么都进不了脑子,她就是神经质地一直在搜索着消息。
宁宥视其若无物,却正是如此,简宏成反而欣赏不已。多年不见,只是从同学们嘴里听说宁宥的一切,他心中的宁宥犹如拼图缺角,每每搅得他心烦意乱。眼下这一只角近在眼前,简宏成心中无比踏实。但他显然不是容易满足的人,等一阵子的刺激稍微平复,他便蠢蠢欲动,不等宁宥在白眼之外再赏赐他其他的坏脸色,便又清清嗓门道:“你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宁宥抿嘴而笑,刚刚因惊讶而微微圆睁的双目笑得弯如新月,此时眼角才显出若隐若现的细纹来。到底是人到中年了,再好的保养也敌不住岁月雕琢。可她笑得如此柔美,田景野看得一愣,立刻下意识地转开眼去,这才留意到跟在宁宥身边的宁恕。他脑子稍微一转,便知来者是谁,他是真的吃惊:“宁恕?你不是在北京高就吗?回来了?啧啧,这身帅气,肯定什么五百强中坚吧,你们姐弟都是五百强高层的料。我这路边小店开门,就等着你们这种白领——不,金领,来帮我撑撑门面,免得一屋子都是乡下土财主味儿。”
宁宥的眉毛全吊了起来,这是她完全想不到的状况。只听电话那头陈昕儿也是一声不吭,不久,她便将电话挂了。
“可是像你这样的金融奇才开这种批零店?”简宏成伸手重重戳着柜台,“我连夜赶来,是想赶在你开张前最后问你一句话,你是因为拮据而被迫做谁的白手套,还是你自愿,从此索性破罐子破摔?如果是被迫,你我立刻商量个对策,由我支持你。”
田景野掩嘴而笑,立刻从善如流,收拾收拾跟简宏成出去,到了教室门外,才笑道:“这不是怕你点名嘛。我琢磨着宁宥也是被你管烦了,躲寝室避难呢。班长,你要是能把宁宥捉回来,我保证放下古龙,考完再看。”
他身后,几个小瘪三逃命似的将小破面包车开走了,油门踩得杀鸡似的尖叫。
田景野伸手压下宁恕的抱拳,笑道:“这么郑重干什么?你是宁宥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宁宥,你还记得吗?当初你上高一,宁恕上初一,你们姐弟俩一起去学校报到,是我替你们拉的行李。想不到宁恕现在出落成个大帅哥,我快认不出来了。”
田景野“嗷”一声回头,能这么命令他的,还能是谁呢?当然是高中做了他三年班长的简宏成。他当即依言飞快地操作手机,将照片传到简宏成邮箱,又当着简宏成的面将自己手机内存里的照片清空。但他手指翻飞时,做了手脚。他赌简宏成这大爷操作手机肯定不灵。事实是,简宏成即使眼睁睁看着,还是被田景野陈仓暗度了。田景野一边还不忘笑问:“班长,你不是该在达沃斯或者博鳌吗?”
曹老师浓眉下的眼睛看着田景野满是慈爱,田景野自然是沐浴在这慈爱下,而旁边的陈昕儿则如同路人甲。
大侄子小田颇为尴尬。
宁宥道:“你才五百强高层,你们全家都是五百强高层。有谁比我早到?”
田景野点头:“是啊,我坐三年牢,别人避嫌,不敢去探监,只有班长和刚才那个宁宥去看我。连你爸我亲哥哥都还嫌远呢。”
当然,田景野知道,此时简宏成绝对没时间管他,简宏成此时的心里只有宁宥。简宏成也很不争气地完全被田景野猜中,飞奔到寝室区,一幢年代可追溯至民国的砖木结构老楼。暑假的寝室区人迹稀少,连门房都不知躲哪儿去了。简宏成顺利到达女生寝室二楼,顺利得简直不敢想象。当然,如果有门房在,他也照样顺利,他的脸在全校是通行证。
简宏成沉默地开着车,一脸欢欣,偶尔抬眼从后视镜看一下似乎在打瞌睡的同样安静的宁宥。
宁宥本想嘲笑宁恕一下,可扭头见田景野笑嘻嘻地迎过来,只得放过宁恕,飞快换上一副惊讶的表情,轻轻软软地吐声儿,一点儿不怕急急赶来的田景野听不到,只怕丢了自己怯生生一段文雅秀气:“田景野,你又闹什么花样?帮你做布置的是婚庆公司吗?”
“哦,陈昕儿?耳东陈?”曹老师低头翻阅花名册,老花眼让他的浓眉更是紧凑。田景野惊讶地发现,曹老师对他了如指掌,却连陈昕儿的姓都不甚了解。他看到还是女教师伸手指出花名册里的陈昕儿。曹老师则是又翻看一本笔记本,找到有关陈昕儿的记录,感喟道:“这孩子发展均衡,文科比理科更好,理科完全不见突出,未来可能跟很多优秀女孩子一样,最终落到文科班。你知道,我这个班,高二开始肯定做理科班,前儿分班时,好几个理科突出的孩子是我特意争取来的。她这样的才气,做班长恐怕不能让那些理科孩子信服。”
简宏成却果真一路不再唠叨,只是非常兴奋,偶尔吹一下口哨,前一夜赶路的劳累似乎完全不在话下。
既然被逮个正着,宁宥便不再回避简宏成的逼视。她也看着简宏成,这个中年发福的男人,这个久违的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男人。宁宥用颤抖的手将笔记本和笔收进包里,最后是手机,什么都没落下,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
简宏成只要心智恢复正常,就依然是能看透人心、肝、肺的简宏成。宁宥被他戳得脸色煞白,倒吸着气道:“你少管闲事。”
简宏成笑对宁宥道:“宁宥,你看,我说了,我不会对你有所隐瞒。陈昕儿,田景野没撒谎,我本来准备回宾馆睡觉,结果在星巴克遇见宁宥。她有急事要回上海,我送她一程。你睡吧,明天还得送小地瓜上课。”
余音袅袅,尤其是路边的黄杨树丛犹如昨日。
“报告曹老师,我听说分在(3)班,我叫田景野,田野的田……”
田景野一张睡不醒的脸这会儿笑得满脸皱纹,没心没肺地涎皮赖脸道:“没错,据说是全市排名第一的婚庆公司。等会儿嘉宾都走红地毯,钻花环门,撒玫瑰花瓣,哈哈。我们班同学早年结婚没一个大操大办的,我今天全替你们补上。我这身打扮,小丑吧?给你们当司仪。”
简宏成若无其事地一笑:“好吧,我睡觉去,回头去曹老师家吃个饭。你忙。啊,忘了,恭喜发财,兄弟。”
田景野不知道陈昕儿是什么时候变成妾身未分明的不自信样儿的,即使简宏成气场再强大,也没必要在他面前做小媳妇状。当年初见陈昕儿,她那时仰着小脸,一脸骄傲呢。也是,考进一中的孩子,谁不翘翘尾巴呢,即使装个大尾巴狼,不知不觉翘个下巴总也情有可原。田景野心说,他当年何尝不是,被老爹教育着戒骄戒躁,可他怎么管得住自己?走路都两脚生着风。相比之下,陈昕儿才只是仰着个小脸,算克制得多。他提前三天就将行李都搬到一中旁边的小姑家里,然后天天得意地去“我们一中”踩点。在那儿,他见到此后的班主任曹老师,也见到了陈昕儿。
如此肉麻,终于提醒了宁宥。她擦干眼泪,上下左右一打量,可不,颤巍巍的黄杨树好好地托举着简宏成,他怎么可能受伤?宁宥恼羞成怒,瞅准受力点,一脚蹬飞一条树枝,顿时支撑系统溃不成军。简宏成完全身不由己,狼狈地滚下树丛,趴到地上。再抬头,宁宥早扬长而去。简宏成却开怀大笑,在楼下放肆大喊:“宁宥,有我!”
宁宥轻轻柔柔地微笑道:“田景野,您贵庚?别以为憋出一张老脸皮就有资格倚老卖老,在宁恕面前也不行。宁恕,你回去上班,回头等田景野不忙了,你再来找他玩。”
“哈哈,我不一样,我这儿办公室里还搓麻将呢。这么晚,你那儿半夜了吧,还不睡?”
简宏成从未想过,会有那么一天,鼓动喉舌是如此费劲。他都不知该如何与宁宥打招呼才算体面大方又不会吓走宁宥。他也不急于赶上去与宁宥并行,以更好地看清她的脸。不急,因为他刚才已经在咖啡馆看清她,依然是他心中眼波欲流的林妹妹。多少女人结婚成家后,两只眼睛便变成蒸熟的带鱼的眼珠,宁宥不同,宁宥的眼睛里依然有水波涟漪。即便是宁宥用的香水也非常迷人,他的鼻炎鼻子一向对香水反感,却对宁宥的香水来者不拒。他漫无目的地跟着,越走越是欢快,好情绪如同宁宥身上传来的香水味将他抱拥,他只希望此路漫漫无绝期。
田景野笑道:“我都懒得劝你直接去宾馆,知道你肯定得绕着本小店找上一个小时才会死心。走吧,走吧。”
见宁宥又是假寐,简宏成不甘心地问:“我这儿该解释的都已解释清楚,你还要我做什么才肯接受我?我对你一心一意这么多年,即便是石头也该感化了。可你能原谅郝青林那种人渣,为什么不能正眼看我?难道我们以前的感情都是虚幻吗?”
简宏成站住,却依然不死心地两眼扫视橱窗外面,悔恨刚才没抢快一步。等田景野嘀嘀咕咕地走近,简宏成焦躁地问:“她现在怎样?”
宁宥叹道:“班长别挂,话说清楚。这件事,还是一贯的,班长有想法,我没想法。陈昕儿,你自己呢?也是一贯的,你们夫妻有问题,你先找我外人逼问。就这样。”
田景野看到曹老师眉头打结,被迫将团支部书记职位的决定权拱手让出。与此同时,田景野意识到,自己可能就是曹老师特意争取来的几个理科突出孩子之一。他心中更是扬扬得意。等女教师一走,他就问曹老师:“曹老师,有没有数学和物理都满分,附加题也满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