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止卷第59章倾玉惜零(十四)
春饶和秋顷来禀报说,越溪桥和“素曳”之间发生了点不愉快,那之后越溪桥就一直恹恹地打不起精神,饭都没吃,只睡了两个时辰,还睡得十分不安稳。
因为那一整天越溪桥都几乎处于清醒状态,付惜景就不好直接靠近她。本想悄默声地隐了气息暗中观察,可她又躲着不出屋,就让他连一眼都看不上。
不吃东西,孩子难道不会折腾她?她自己就觉得好受么?什么毛病。
纵是气愤,他能做的也只有吩咐东厨的人为她做一些更精致可口的菜品,然她还是连筷子都没动一下,只捂着肚子缩在床上不动窝。
这日寅时接肺经,她又把嘴唇咬破,出了很多血,好在很快就睡了过去,他才能亲自去为她涂药。
为了让她安睡,他让春饶和秋顷在内室燃了香,待她睡下后的第二个时辰,将入巳时,才拿了药去看她。
她睡觉时不习惯给外间的门上锁,许是觉得没有必要。如此他都无需翻窗,直接光明正大地推门而入。
平常她自己一个人睡的时候,因为觉得闷得慌,故而不会放下床帐。今日怕是这香的气味令她不喜,她又懒得下床去熄,于是随手将床帷扯了下来。
不知为何,隔着两面帷幔,他看不到她,心里有些不安,步子都迈得十分迟疑。他静下心来去感受她的气息,觉得平缓,应当是睡熟了,才松了口气走上前去。
他没有将床帷束起,只是抬手掀开坐了进去。即便帐中昏暗,他也看得清她,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但在发现之前就已经坐了下去。
她是侧着身子朝向床里睡的,寝衣好好地盖在身上——就是因为这姿势太老实了,他才认定她根本没有睡着,甚至是故意在等着他来。
付惜景一时慌了,连忙起身,她却很快转了过来,一把抓住他还未来得及撤走的手腕,抿着唇看向他的眼睛。
他只是停了一下,就立刻甩开她的手,拂开床帐快步离开。越溪桥知道失了武功的自己根本追不上他,也没打算追,不知是一时气血攻心还是怎地,竟大声地咳了起来。
那声音太过令人心碎,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付惜景咬着牙停了步,却没有回头看一眼,拳头紧了又紧,似乎只是打算等她咳完就走。
越溪桥一边咳着一边将腿挪下床,起身将两片床帷都束好后,也就不咳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在房中左看右看。
付惜景虽未看她,但知她咳得如此厉害,定然是要喝水的,就快步走去了外间。
越溪桥咽了咽口水缓和喉间的干渴,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听见了水倒入杯中的声音。
她走去餐桌旁时,付惜景已经将水给她准备好了,自己却站在门边背对着她,负着手,连扇子都未拿。
只要听见她喝完水,他立刻就会走——这样想着,越溪桥只是扶着桌沿慢慢坐了下去,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微微垂着头,没有动,眸光也黯了许多。
几个月前,他将她从妓馆带出来的时候,一连多日都会对冷言冷语的她露出笑容,还会挑逗她、让她的情绪高涨起来,俨然一个风流不羁的公子形象。
那时她不觉得他是在装——便是装,也不会是压抑着对她的感情在装,而是为了利用她在装。一直一直她都这样想,在南门疏和司阑他们缓缓地告诉她一切之前,她从没有想过,彼时对着她装出那副样子的他心里有多疼,听着她一口一个“狗男人”地叫,又有多绝望。
看着自己交握着放在腿上的手,她的视线开始模糊,没有忍,任泪水不断掉下来,声音很低:“我怀孕了。”
她不喝水,又许久没有吃过东西,声音又哑又无力,听得他只觉心像是要被揉碎一样,但还是咬着牙没有开口。
早就知道了,现在说又有什么用?她是想要给他一个“惊喜”,以什么样的身份给他惊喜?
“上一次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引产。”越溪桥又道,“这个孩子,我会把他生下来的,我会给他我能给的一切。”
他的心也十分酸涩,微微张口,目光却定定地,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等正经接好之后,我就会离开,左右不过一个月。”她突然又说,生硬地打破了残存在他心中的那一点点幻想,“我会回河清去,但不会再回水镜轩,只需要回妓馆取一些我的私房钱,在商州安定下来,抚养孩子。
“我也不再需要武功,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女人。但一个人带孩子太过辛苦,如果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分担,无论他是谁,我都会接受。”
说着,她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视野虽不算清晰,但十分肯定他的身体在颤抖。
“等我带着孩子嫁了人,我的孩子就会唤那人作‘阿耶’。为了表达感谢,我还会为他生更多孩子,相夫教子,做一个好妻子。”她似乎笑了,叠在一起的手指互相蹭了蹭,“这应该,也算是我从小到大的心愿。”
逢桐总是揶揄她,七八岁、牙还没换完的年纪,就想着日后要嫁给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也不想想自个儿整天就跟个疯丫头一样,女孩子该学的东西一点都不学,只喜欢练武打架,脾气还那么暴躁,就算有男人因为这张脸看上她了,早晚也会腻烦她的性格。
可她……明明在十四岁的时候就遇到了,一个因为脸而看上她,却因为性格而爱上她的人。他会无条件地宠她,尊重她,爱她,七年后却被她狠心抛弃。
纵然也曾怀疑过,南门他们所说的那些,付惜景有多么多么爱她,他们曾经又多么多么相爱,只不过因奸人所害,她失去了有关他的大部分记忆,才会认为他自始至终只是在利用她——也怀疑过,他们说的这一切都是在哄骗她,就是为了让她接着死心塌地地跟在付惜景身边,接着背叛正派。
她自己都清楚,这种解释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合理性,根本经不起推敲。虽然尚不知道付惜景的真实身份,却也能看出他十分尊贵,或许有贵族血统,不至于想利用一个妓人都要用“爱”这种借口。
而且,他今年已经二十六了,也确实……还未婚娶。就算不信南门疏,她也会信司阑,司阑说他无妻无子她就信。且以他的身份,直到现在都是一个人,就是为了等她。他只会与认定的妻子欢合,她的身子只给了他一个人,他同样也是。
如果真的只是为了利用她而做到这样的地步,牺牲未免太大了。而且,在得知她曾堕过他们的孩子、身子已再不可能有孕后,他忍了多日的怒气切切实实地爆发出来时,她连理直气壮地顶一句“那是我的孩子,我愿意怎样就怎样”都不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好像做出了天大的错事的是自己。
……本就是她自己。
越溪桥眨了眨眼睛,掌心缓缓贴在腹前。
也许是怀了孕后,还未完全成形的孩子让她的心变得越来越柔软,故而别人说什么她都会信了。这小家伙似乎能感受到自己父亲的委屈和难过,时不时地就会让母亲想通些什么、领悟些什么,盼着他们二人尽快和好。
可是他的那些爱,在她的记忆里依旧找不出来半点痕迹来。或许现在她能体谅他、信任他,但没有那些奠定他们感情的记忆,时间长了,怕是他们彼此之间努力维持的虚幻的感情也会完全破碎。
……记忆,必须找回来。
她不想只凭着那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去重新爱上他。
越溪桥合眼轻叹,想起方才说到了哪里,顿了顿继续:“你上次怪我没有将怀孕堕胎的事告诉你,我承认这都是我的错。这一次我将一切打算都告诉你了,也很感谢你愿意放我走。
“若无别的事,以后我们就这样罢。话别之后两相安好,从此我的什么都与你无关,你的一切也都与我无关。”
话音刚落,越溪桥就睁开眼睛,擦了擦眼泪,想要看清楚他的反应。
他正垂着头,身体许是不自觉地在发抖,从她开口说第一句话起就没停过。虽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却总觉得他要哭出来了,如今还未说话,还未行动,正是在拼命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反复捏紧的拳缓缓舒展开,他的身子不再颤,微微抬了头,留给了她一个“好”字。而后他舒了口气,一手打开门,就要迈出去。
这时越溪桥一把将桌上的餐布扯下来,连带着放在上面的果盘、茶壶和茶杯也一同摔了下来,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付惜景一听到瓷器碎裂的声音就停了步,怕她被碎片划伤,下意识地就转了头。
“我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为什么还不来堵住我的嘴,惩戒我,囚禁我啊!”越溪桥站起了身,红着眼睛冲着他大吼道,“你说你爱我,你的爱就这么廉价,就这么轻易妥协,说放弃就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