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二日清早寅时,窗外天光熹微,屋内一片祥和,第一声鸡鸣过后,有人掀开了宝颐的被子,摇着她的肩膀道:“唐宝颐,醒醒。”
宝颐困得睁不开眼,抱着被子委屈挣扎:“我不要!现在那么早,鸡都还没醒透呢。”
那人有些无奈道:“不想见你爹娘了?“
宝颐脑子尚未清明,身体已经先来了个标准仰卧起坐:“见!我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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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下了雨,园中草木笼罩着一层湿润的青光,坑坑洼洼的石板缝隙里浸满了雨水,踩上去滑腻无比,一个不慎就要跌上一跤。
宝颐换了旧日的衣裙,淡雅的雪青色缂丝藤文春衫,给自己精心描了眉毛,点了口脂,又从青瓷小罐里匀出点桃花胭脂,仔细涂在两颊上。
镜子里的姑娘扯动嘴角,笑出两个精致的小梨涡。
但即使妆容再光彩耀目,眉宇间的忧色却无法掩盖,她心里压着事,再无法如从前一样,在亲人面前假作无忧无虑了。
待得她收拾打扮完毕,姗姗来迟,裴振衣早已等得不耐烦,索性站在院子门口听属下们各自前来述职,宝颐有点害怕这群五大三粗的糙汉,躲在柱子后面暗中观察了好一会儿,隐约从他们言谈中听出来,裴振衣今日带她出门,乃是扔下了小朝会和镇抚司里堆积如山的公务,才勉强得以成行。
李衍正向指挥使大人汇报庶务,忽见裴大人扭过了头,李衍收了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抄手小回廊下站着道窈窕身影,正是那日在教坊司见过的姑娘。
李衍记得她有一双大而清亮的眼睛,秋水般潋滟,哭起来梨花带雨,特别惹人怜惜,如今她把泪水收了起来,那份柔弱可怜就变作了妩媚动人,可见顶级的美人不论做何情态,都是尽妍极丽,婉然如画的。
就连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形于色的裴大人,见了佳人目光都柔和了下来,背在身后的双手向他一摆,李衍心知肚明,暗自好笑,连忙躬身告退。
临走时见裴大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对那姑娘道:"出来为何不带帷帽?"
那姑娘顿了顿才开口,嗓音清甜,带着极轻微的南方调子:"我如今也不是千金小姐了,让人看去容貌,也没什么要紧。"
但显然裴大人并不想让旁人看她,或者说是,他很讨厌落在她身上那些色眯眯的目光。
两人再出门时,姑娘脑袋上扣着一只硕大的帷帽,简直如同挂了扇窗帘子在头上,飘飘欲仙的纱幔一直垂到腰间,帘幔掀起一角,袖下的红酥手被裴大人紧紧握住,裴大人脸色如常,依旧满身正气,威严不可侵犯,只是那微红的耳尖,揭露了他此刻的真实心情。
同僚给了李衍一肘,得意道:"你看,我说得多准,那唐五姑娘容色倾城,大人果真多年对她念念不忘,才别扭了几天,便破了功了,哎呀……"
李衍呸他:"别乱嚼舌头,叫裴大人听了你妄议他的人,你这孽根就别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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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振衣果然信守诺言,听她起誓绝不再离开他后,整个人变得惊人的好说话,宝颐被他握着手,心思活络起来,试探地问他可以探视多久,他不假思索回答:"随你。"
她受宠若惊,又趁热打铁:"那我与爹娘说话,你能不能回避一二?"
裴振衣道:"可以。"
回避一二何足挂齿,回避四五六七都未尝不可。
"那你能不能顺便把她们救出来?"宝颐偷瞄他的黑金长刀,心里的小算盘扒拉得啪啪作响。
"不成。"裴振衣道:"这是三法司的地盘,天都卫插不上手。"
宝颐沮丧:哦……
马车悠悠行至天牢入口,宝颐在裴振衣的护送下,鼓足勇气,踏入刑部大牢的门槛。
不过往里走了几步,空气顿时变得凝滞幽寒,夹杂着常年不见天日的湿气,几乎能侵入她的骨髓,可除了冷之外,这牢房比她想象得要干净宽敞许多,木床、被褥与恭桶一应俱全,甚至还配了张吃饭的桌子。
来往的护卫见了裴振衣纷纷站定,恭敬地向他行礼,裴振衣只淡淡颔首,吩咐他们带宝颐去靖川侯的狱间。
祖母因年事已高,被单独扣押在别处,母亲与大伯娘在女囚所里,故这间房里只关了父亲一人。
宝颐看见桌前枯瘦的身影,眼泪几乎顷刻间涌了出来,隔着生铁铸成的监狱围栏,她哽咽地唤道:"阿爹!"
唐檗神情由呆滞转至震惊,踉跄几步走到她面前,梦呓般喃喃道:“猗猗?“
“是我,阿爹,是我!”宝颐哭着握紧父亲的手,滚烫的泪珠子落在父女交握的手指间:“我来瞧你了,阿爹你怎样了?他们有没有苛待于你?一应饭食可都是齐全的?“
她泪流满面,语无伦次的模样足以令铁石心肠的人起恻隐之心,唐檗轻轻摩挲着女儿白皙细嫩的手,忽然翻过她掌心,皱眉道:“怎么回事?”
宝颐抹了把泪:“不碍事,前些日子在教坊司练箜篌刮破了手,养几天就好了,阿爹不必担忧我,眼下我在裴振衣的宅子里住得不错。”
她说得云淡风轻,唐檗却浑身一震:“你竟跟了他?昔日借住府上的那少年?”
宝颐点了点头道:“是呀,他如今权势滔天,连汝阳都说他在圣上面前极为得脸,能跟了他,我也算得是沾了光了,总好过在教坊司里任人欺凌。”
唐檗如同脊梁被一记重棍打散了一般,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倚着铁栏,一寸寸滑落,最后失魂落魄跌坐在草席上,凹陷的眼中流出清泪:“是阿爹没本事,保护不好你。”
“阿爹说什么话!”宝颐恼道:“猗猗好不容易磨来了个探看的机会,不想听阿爹自怨自艾。”
她父亲确实处处不如大伯祖父,可却是全天下最珍爱她的男子,宝颐不愿看他痛苦的模样,蹲下身认真道:“祖父生前曾对我说过,唐家商户出身,看重实惠,善抓机缘,即便进了这阴森鬼地方,我也必要想法子救阿爹阿娘出去,裴振衣对我爱恨交加,旧情难忘,我去求他,总会有斡旋的余地。”
唐檗隔着铁栏杆望着长大成人的女儿,先是一怔,再是沉重地笑了笑:“猗猗不必再做无用功了,阿爹从陛下走进金銮殿的那一刻便已明了,这条命是保不下了,如今唯愿你祖母……
母亲……还有你都能平安。"
宝颐刚深吸一口气,欲将他打醒,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不由脊背生寒,小心问道:"阿爹这是什么意思,朝廷对府里下手,不是为了掠夺钱财?"
"若真是这样,倒也不错。"唐檗摇头:"猗猗可记得阿爹说过,如我们这等人家,单单手握钱财,是不够的,若是后继无人,不出三代内,钱财必会坐吃山空,可若是强行顶撑门户,赢了倒还好说,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阿爹什么意思?"
唐檗叹了口气,终于将侯府所为一五一十告知了她。
侯府刺杀过今上。
宝颐听得双腿颤抖,几乎无法站住。
难怪当初皇后娘娘愿意帮一个式微的侯府,作为交换,父亲竟然调用了伯父留下的暗卫,在半年前五皇子出帝都之后,对其围追堵截,欲行刺杀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