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又过两日,刑部大牢放了人,亲人们纷纷踏上了远去的路,患难方知人情淡薄,除了零星几个旧日好友之外,居然无人敢前来相送。
宝颐前些日子哭得太多,到如今反而滴不出眼泪了,整个人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成熟冷静,她细声安抚姐姐们与幼弟,叮嘱他们要撑起门户,一家人要互相扶持,只需捱到圣上下一回大赦天下,便可从西北回来了。
她把近日裁的四季衣物,干粮点心一股脑儿塞给唐池,后者看着宝颐熬红的眼睛,亦落下清泪来:“五姐姐呢?不随我们同去么。”
宝颐黯然不语。
张氏轻轻一拉他衣袖:“你五姐姐要留在帝都,她如今有主君,不是自由身了。”
唐池问道:“既然如此,给姐姐赎身又需花多少银钱?我披星戴月,认真做工,总会有攒齐的一天。”
宝颐身后的裴振衣稍感不悦,伸手揽住了女孩骨肉匀停的肩头,高挑肃杀的男人死死护着娇小玲珑的年轻姑娘,傻子都看得出两人间亲密的关系。
他淡淡瞥唐池一眼,无声地提醒对方:别试图从他手里抢人。
唐池渐渐握紧了宝颐给他的包袱。
宝颐却垂首一笑道:“大约三百两白银吧。”
唐池欣喜,欲同姐姐保证他一赚够钱就来赎她,忽听那冷淡疏离,好像全帝都都欠他八百完两雪花银的指挥使裴大人开口道:“如今不止这个价了。”
“她如今是我府上的人,任你出多少银钱也不卖。”
他宽大的云纹披风兜住身边的姑娘,如隐藏了獠牙的狼狗,不愿让旁人看见他珍藏的骨头棒。
看见女儿被这恶狼桎梏着,又是捏肩又是被兜住,且宝颐神色依然恬静,好像早已习以为常,张氏心都揪紧了: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这裴大人究竟欺负了宝颐多少回?他从前为宝颐所欺,如今一朝得势,定然要将旧账一笔笔讨来罢。
女儿身娇体软,如一盆宝阁上的凝露芍药,从未经过半点风霜,岂能受得住这般摧残?
再细细一看,她的唇比以往要饱满红润,都是经过人事的妇人,一瞧便知是被男人吸吮采撷过的。
露在外头的地方尚且有痕迹,这华衣掩盖的躯体,岂不是更……
张氏爱女心切,也顾不得会不会惹其不快,双膝一弯,决然跪地道:“裴大人,旧日侯府对你多有怠慢,是我们的错,如今唐家已得了报应,还望大人多怜惜猗猗。”
“阿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宝颐大骇,顷刻冲去扶她:“阿娘放心好了,裴大人他……”
“好。”
身后传来干脆的应答。
干脆到让人恍惚觉得,此人已经准备了许久,就等张氏这一句话。
一行人皆愣住。
只见那传闻中俊美无俦,心狠手辣的指挥使目露腼腆之色,手脚拘束,宛如第一次上门的毛脚女婿一般,从侍卫手中接过一大包裹用度,放在了唐檗手中。
场面忽然安静,凝重悲怆中又带着微妙的尴尬,尴尬中还掺杂着一点滑稽。
裴振衣做作地轻咳一声,又把呆愣着的宝颐拉回怀中,正色道:“承夫人所托,裴某定要保她平安无虞。”
*
保她平安无虞,这竟是裴振衣会说出的话?
他今日行为反常得要命,反常到宝颐都有些茫然了,这架势,这做派,瞧着倒像是在应对正经的岳家。
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问:“大人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裴振衣大概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大马金刀坐在油壁马车中,见宝颐主动搭话,猿臂轻舒,娴熟地将她揽入怀里,指节轻碰她微凉的长发,梳一下,又一下。
宝颐乖猫似的窝在他膝头,感受男人的体温把她整个人包裹住,鼻端发出清婉叹声。
她近日越发懂得如何博取男人的怜爱了,有时候不需她做什么,只需任他施为,偶尔娇娇滴滴,含羞带怒斜睨他一眼,他就会丢盔弃甲,答应她种种不过分的小要求。
裴振衣果真喜欢极了她如此反应,抚弄她的力道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让人无端有种错觉,自己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则是迢迢而来的寻宝者,小心翼翼地,生怕碰碎了她。
“大人刚才当我阿娘面说的话,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他声调却平稳和缓:“我与你不同,不喜欢撒谎,既然买下了你,那自当护得你周全。”
宝颐方生出一丝柔情感动,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因为买下了她,才要护她周全,原来他还是把自己当成所有物对待。
转瞬之间,温存的心思熄去了,宝颐理了理鬓发,再次坐直身子,扭头去望窗外的景色。
马车徐徐驶在阔丽的官道上,正经过一条长堤,池水波光粼粼,夹岸金柳迎风款摆,她记起遥远时光中,她在课堂上打瞌睡,李令姿在她耳边吟:“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别离之木,分外愁人,叶子那样轻轻一勾,就把她满腔强压下的难过统统翻检了起来。
彼时她不知道,终有一日要与亲人天各一方,终老不得相见。
她的支柱离开了,去了万里之遥的北方,在这座巍峨城池中,她可依靠的,只剩下身边这个男人。
可他终究要娶妻生子,不会专属于她。
宝颐鼻头微微酸涩。
毕竟是年少时就心动过的少年,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也是他把她带出了噩梦般的教坊司,杀了欺辱过她的贵妃,送了她一座镶金砌玉的金屋。
虽然期间对她别扭了点,但也是因她当年说的混账话击碎了他的骄傲,他内核里仍是那个默默护着她的少年,她是明白的。
正因如此,他要娶妻,这件事令她更加难过。
他或许会娶李令姿,毕竟她那么聪明,有咏絮之才,掌家之能,最要紧的是她有如日中天的家族,能在背后为她撑腰。
正巧是她刚失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