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终于把你运过来了,这比潜入敌营刺探情报还难。”
终于到了自家地界,阿佩长长舒了口气,去了北凉边军的驿馆借了马匹,带她一路策马而行。
她对宝颐道:“你先前问我,为何要费劲心思把你带来,我现在能回答你了,是因为你大伯。”
宝颐困惑极了:“我大伯?”
“唐琛将军与我族交战多年,难分胜负,在你们看来,我们该恨你们唐家入骨。”
“但其实并非如此,小唐妹妹,北凉人最敬重英雄,即使我们为不同的皇帝效力,我们仍觉得你大伯是值得敬佩的对手。”
阿佩的神色变得非常严肃认真:“他跟别的将领不同,对待战俘不苛刻,也不伤及平民百姓,那年李将军放任手下兵马屠叶城,抢粮食,是唐将军及时赶到,才救下了满城性命。”
“后来听闻唐家蒙难,我们都很震惊,可这算别国国事,我们只是忧心,却也无可奈何,打算暗中照拂一二便罢了,可前两月,你父亲自城墙上跌下,摔断了腿,我们才知你家处境凶险,并着手准备搭救。”
宝颐道:“我爹……我爹不是失足么?”
李令姿亲口透露的消息难道有假?
阿佩摇摇头:“表面上看当然是失足,但其实不然。”
“你爹刺杀过你们的皇帝,你们这位新皇又不是宽宏大量的主儿,遭遇杀身之祸,又怎会善罢甘休?无非是碍于爱卿的面子,在面上勉强饶了你爹一条性命,其实他不杀你父亲,有的是人想杀,只要他不追究,就会有人下手。”
宝颐听得冷汗涔涔,不敢信,又忍不住去信。
今上潜龙时便善于忍耐,却也记仇,上位后借着裴振衣这酷吏的手一一清算了得罪过自己的人。
当初还奇怪皇帝怎么轻易放了阿爹,如今想来,此举大约也不出自真心实意,与其说是放人,不如说是让别人去动手,不脏他自己的名声。
“那你们……”
“我们自是暗里察觉了此事,才着手搭救你们。”阿佩道:“你们的朝廷不善待英雄的后人,那不如让北凉人来,所以我和我的族人找来了有过交情的云叔,让他去与裴振衣交涉,把你赎走。”
“可是到了帝都后,却听闻裴振衣竟然想娶你。”阿佩叹道:“我们是真没想到,他对你还有情意,于是便将此事搁置下来,不想他居然一直瞒着你此等要事,分明不将你当妻子看,云叔这才同意将你带走。”
竟然如此?宝颐心想,那云叔也没这么不着调……
阿佩道:“你们齐人古怪,总是口是心非,小家子气,不够坦荡,两年前我们就送了密信给你父亲,劝他收手,他偏不听,差点把我们都暴露给朝廷,如今知道厉害了。”
经她一提,宝颐隐约想起,当初自己去父亲处请安时,确实看见他在摆弄一些文字古怪的信件,大约就是阿佩她们送来的密件了。
宝颐沮丧道:“阿爹果真糊涂得很,那么大的事,一点也不向我们说起。”
阿佩性情直接,张口便道:“不同你说,那就是打心底轻视着你,觉得你知道了也无用,把你当废物呢。”
宝颐闷闷道:“不准你这么说我阿爹,他只是不想让我操心罢了。”
“可人若是学不会操心,就只会像只知玩乐的宠物一般或者。”阿佩道:“你那夫君也是,凡事憋在心里,不愿明言,怕是根本没打算和你好好过一辈子。”
宝颐也觉得迷茫,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可这份爱那么别扭而沉默,让她没法去相信两人会白头偕老。
“但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与外人无关,在我心里,他万般不好,但却还是救了我的人,是我的夫君。”她低声道:“他只是太执拗了,我会想办法让他坦诚。”
阿佩瞟她一眼:“你可真没出息,一点也不像你大伯。”
宝颐不说话。
“我们北凉有一句民谚:彤云雪山易搬,固执本性难移,人生不过百年,自己行走四方都嫌苦短,为何要在一个男人身上耗费时光?”阿佩道:“小唐妹妹,你要明白,他若真的对你很好,不会让你变成这患得患失的懦弱模样。”
正巧几只鹰从山巅飞过,迎着初生的太阳,她指着天际线上那几个自由的飞鸟之影道:“他想把你困住,折断你的翅膀,这样的喜爱,不如没有。”
宝颐张了张口,欲辩解什么,却终究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她们都是对的,阿佩,李令姿,桃花儿……所有人都察觉了两人间的裂缝,只有她自己还傻呵呵地记挂着裴振衣,等待着他有一日放下那阴沉的性子,与她琴瑟和鸣,莫不静好。
眼前是开阔的草原,层层流云在地上投出忽明忽暗的影子,她和阿佩骑着马,奔跑在浩大的天地之间,她迎着大风,忽然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他在哪里?也在四处寻找她么?此事过后,即使她回到他身边去,两人间的关系又能恢复如初吗?
宝颐不擅长做决断,可是她一旦做出决定,那决定就一定是全然出自理智,她是最趋利避害的一类人,对不确定的晦暗未来有本能的恐惧,不管当初赶走裴振衣,还是决定嫁给姜湛,她做出的都是最正确的选择。
她的泪水顺着鬓边长发,滚落在风中,宝颐哽咽道:“为什么人生总有那么多抉择,无法事事如意?”
阿佩笑了:“世间就像这片草原一样,复杂又壮美,你我都是最渺小的草叶,一阵风就能吹翻我们,可大风过后,我们还是会回到该在的地方。”
她爽朗的笑声飘散在风中,如这片极北的土地一样无拘无束,盖因她有底气和魄力去面对狂风,正巧是宝颐在这场风波中失去的东西。
至少在这一刻,她很羡慕阿佩。
阿佩在城门处翻身下马,对坐在马鞍上的她,语重心长道:“小唐妹妹,你只需问问你自己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不要顾及旁人,只问自己的心便可,想回帝都就回去嫁人,不想回就留在这里,我只希望你能站直了活着,若你大伯在天有灵,也会希望看到你能堂堂正正地走自己选的路。”
她从城门边拔了一杆麦草递给宝颐。
宝颐低头打量,草叶轻柔地拂过她掌心,迎风款摆。
“你看,植物是最柔韧的东西,不论怎样被摧折,来年都能继续生长,人也是一样。”
她一字一字,认真道:“你比你想象的更加坚韧。”
*
一路疲惫,终于到了暖呼呼的房中,宝颐掀开门帘,见到了门内望眼欲穿,一脸焦灼的张氏,喉头哽咽,只来得及叫一声阿娘,便被一身外族打扮的张氏用力抱住,母女俩嚎啕大哭。
阿佩小声感叹道:“小唐妹妹这嗓门,看样子是祖传的呢。”
两人哭了不知多久,宝颐问她父亲如何,张氏红着眼,微微摇了摇头,撂下一句:“至少还有半条命。”
宝颐心里一惊:只有半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