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当他看到乱葬岗上腐烂的白骨时,这个男人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记,呆滞地看向前方,似乎在竭力将这具丑陋的,没有生气的白骨,和记忆里活蹦乱跳的小磨人精联系起来。
他还记得她那时笑呵呵地迎他回家,披着她精心搭配的漂亮衣裳,一双桃花眼清亮得像小鹿,抱着他手臂时,心脏有力地跳动。
彼时,他不是没看出她越来越缺乏安全感,越来越依赖着他,但他乐见其成,甚至心里隐秘地满足快乐,只因她终究是离不开他了,他们会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李衍,张松年,林千户,一群下属们将他死死盯住,生怕他发疯殉情,或是大开杀戒,可他没有,他只是平平静静地站着,眼眸低垂,脸色苍白如金纸。
半晌,他挪动嘴唇,口齿粘连着,发出喃喃的声音:“你怎么可能在这呢。”
他又泥塑木雕般站了一会儿,回过身,眼神空洞,冷冷淡淡道:“把这些尸骨敛了,找个仵作验一验,许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此刻,哪怕是最口无遮拦的林千户,也不敢提醒他:一路追来,顺藤摸瓜,到此处已经几乎是盖棺定论了,不论是盘问的结果,还是诸多线索,都指向了此地――九成九,这里就是那如花似玉,风华正茂的小唐姑娘最后的埋骨之地。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有裴振衣执拗地不愿相信。
他见了骸骨后的神色无比淡然,又有一丝如释重负,收刀入鞘,步履轻快地回了营帐中,对李衍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是她。”
见他如此情态,李衍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也不由落下了泪来。
他分明是知道的,他太清楚地知道了,因为追查的这一段时日,每一条线索踪迹都会经他的手,每一缕微小的可能性他都不会放过,一路殚精竭力,好不容易找到这儿,却告诉他:你找的人早已死了,化作一具冷冰冰的白骨,在绝望中死在了异乡。
他面上浮现出一点笑模样:“你为何要哭?”
“她分明还在世上,大概就在那儿,”裴振衣虚虚往营帐的角落一指:“或是在那儿,也有可能。”
角落里胡乱堆着一些女子的小物件,她吃过的零食油纸袋,用过的花伞手帕,裴振衣甚至抓来了素以寻人闻名的和尚道士,让他们用这堆物件,定出宝颐所在。
而今幻想破灭了,这些小东西堆在一起,孤零零的,好像一场寒酸的陪葬。
李衍说不出话来,只是哽咽摇头。
他以为他看上去很正常,好像无事发生吗?其实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内在已经垮了,被烈火烧成一片焦土,身体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徒劳无功地维持着风平浪静。
“大人节哀,”李衍拼着没命的风险道:“暴尸荒野,总归不美,还是尽早收敛收敛遗骨,葬回唐家的祖坟才是……不然姑娘在泉下,也无法瞑目啊。”
“你闭嘴!”裴振衣目露凶光,高声大喝道:“她没有死,她尚在人间!……”
李衍立刻闭嘴跪下。
“尚在人间……”
他来来回回,颠三倒四重复着,膝盖屈起,把自己缩成一个脆弱的团,宝颐常做这个姿势,非常小孩儿气。
“尚在人世……”
声音渐轻,他的尾音带一丝哽咽,双目通红。
李衍这才明白,裴大人是清醒的,只是像个小孩子撒泼一样,不愿接受事实。
可小孩子撒泼总要有个对象包容爱抚,他所期盼的那人再也回不来了,又会有谁来哄着他呢?
归根结底,他不是喜欢骗自己的人,世上能骗到他的只有唐宝颐。
此时此刻,他宁可她在骗他,就像那日马车摔下山崖,他听闻她不在里面的时候,就如扼住喉咙的双手移开了一样,重新获得了站起来的力气。
这次一定也是这样。
一样的。
他微笑着闭了闭眼,拾起长刀道:“我记得司掌刑狱的周校尉,从前专门料理穷凶极恶之辈,所以他会凌迟的刀法。”
“你把他叫过来吧。”
李衍眼泪戛然而止,惊得呆了,惶然道:“大人三思,凌迟不比其他责罚,实在痛苦残忍,在外私设公堂,凌迟罪人,这不合律法呀。”
裴振衣仍平静淡然,脸上找不出一丝戾气,可他越是这样,越是令人头顶生寒,盖因咬人的狗不叫,一个人真正放任心底的恶鬼时,连杀人都是微笑着的。
“这里已出国朝疆土,律法管不了他们。”他淡淡道:“都杀了,凌迟的三千刀,少一刀都不行。”
“她一定还在什么地方等我,”他自言自语道:“她总爱躲我……”
“她不在这里,我要去找她。”
裴振衣轻声道。
捏紧了宝颐给他求的桃色护身符,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几步,帐外残阳斜照,几处寒鸦点点,霞光红得几乎能拧出血水,打在他俊美的脸上,一半光辉一半狰狞。
他才走出两步,忽地整个人栽倒下来,剧烈咳嗽声响起,大量的血从口鼻中涌出,泼在迎风款摆的草叶上,仿佛要将一生的血都在这日流光。
谁能来救救他,把他带回到她身边去?
他眼神依旧空茫,但终于可见懊悔哀恸之色,大悲希声,原来人一旦崩溃到某个地步,连哭声都是发不出的。
大悲大恸,极度疲劳下,他生了一场足以剥夺性命的急病,险些把命丢在了万里之遥的关外,多亏属下们废寝忘食的照料,他才勉强支撑了下来。
病到第八日,云叔接到了口信,带着他的幼弟幼妹前来探望,一进帐子就看见了自己小徒弟毫无生气地靠在床头,如一座亘古不变的石雕,眼里没有一丝光亮。
云叔吓了一跳。
他还从未见过裴振衣这副模样。
裴振衣生性坚韧,善于忍耐,当年父母双亡,他被迫独力养活一双弟妹,为此学会了打猎采药,做饭洗衣,一切活下去需要会的活计,那么沉重的担子都背了过来,如今只是失去了一个未婚妻,他竟然一蹶不振,眼看就要自我毁灭了,消散于天地之间了。
惊吓过后即是恨铁不成钢,越想越不忿:他奶奶的,自己悉心教导了十年的徒弟下山后长歪了,不仅长歪,还长成了个痴情种子,没有一点他情场浪子的风采!
他撸起袖子,张嘴便骂:“小兔崽子,给老子站起来,一天天躺床上装死,也不怕把四肢都躺瘸了,不就一个女人吗?你至于要死要活的吗?走,跟老子上青楼去,给你喊几个漂亮粉头,你马上忘了那姓唐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