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若摩万万想不到,他出去走了一圈儿,回来发现,宝颐的黑心作坊已被她折腾壮大,这摊生意都快没他的落脚之地了。
他微微酸涩:“好多生面孔哈。”
说的是杏花儿桃花儿,另加两个外面雇来的婆子,宝颐一个个拉来给他介绍了,随后开门见山问道:“怎么样,皇都里的市场如何?我的布卖得可好吗?”
“凑合,”若摩一向比较诚实:“大概比从前多了四成利。”
“四成利?”宝颐晕晕陶陶,如在梦中:“减了车马之资,竟还有四成?”
万绣娘一面咋舌,一面托住了脚软的宝颐:“那不就是入账五两银子了么?那么多?”
“五两四钱。”若摩笑眯眯道:“还不赖吧?”
岂止是不赖,宝颐自打除了帝都,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数额,毫不夸张地说,今天她头顶的青天都是银子的颜色。
第一件事就是一溜烟跑回家,把喜讯传遍家中每个角落。
裴振衣意料之中地正赖在她家里不走,坐在床头陪唐檗说话,听闻此信后,只是平淡地笑了笑,而后道:“早就知道你有这份能耐,赚到数额庞大的银钱,也是顺理成章的。”
他那么平静,反而是宝颐有点懵,问他道:“你怎么都不惊讶,莫不是你在其间使了什么力么?”
“怎么会?”裴振衣诚恳道:“我一个罢官在家赋闲的异国人,都还要靠你垂怜着度日,哪来的力量帮你弄钱呢?”
他话锋一转。
“我不惊讶,是因为我知道我的夫人……唔,主人就是天下最好的织造商人,我信你有能耐靠自己立足此间,福泽身边之人。”
宝颐脸有些发烧:“你……你今天怎么回事,忽然长出了嘴。”
见唐檗忍不住乐乐呵呵笑起来,宝颐更是大窘,把裴振衣拽出屋子:“哎呀你在我爹跟前,瞎说什么大实话!”
“本就如此,主君厉害,我与有荣焉。”
裴振衣道:“我不懂经商之道,也不太懂得打理钱财,这些庶务上,或许还要向你请教着。”
这话宝颐爱听,她果然骨子里还是更喜欢做霸道女东家,而不是软糯裴夫人。
她信心十足,拍胸脯保证:“尽管来,我别的不懂,管账上还要颇有心得的,放着金山银山不打理,你也不怕坐吃山空。”
裴振衣循循善诱道:“即使坐吃山空了,也有我主君照拂着我,对么。”
“这个……等你真的穷得要打秋风了再说。”
宝颐嗅到了此人想赖她一辈子的信号,暗暗决定千万不能让他坐吃山空了,要不然她可养不起这位爷。
看着她神采飞扬,光彩熠熠的模样,裴振衣心下叹息:如今这样多好啊,她能折腾着喜欢的事,整个人鲜活又具有磅礴的生命力,自己也不必再为皇帝卖命,得以佳人在侧,偏安一隅,宁静致远。
两人都得到了内心的悠然坦荡,安心享受水乳交融带来的快乐,有时不由得想问自己,当初为什么非放不下那些过往的情仇,不敢对她太好,也不舍得对她太坏,生生推走了她呢?
早该放下了。
所以,他问了宝颐一个盘桓心头已久的问题。
“当初为什么要抛弃我?”
他语气十分平静松弛,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他会好奇这个答案,但不会再执着了。
宝颐答道:“早就告诉过你了呀,因为你什么事都瞒着我,我不喜欢这样,而且你总是把我拘在身边,不让我见爹娘,久而久之,不就受不了了么?”
“不是,”裴振衣缓缓摇了摇头:“我是问再前头那次,当时你是真心想扔了我,还是另有隐情。”
“那次呀,那次其实没什么隐情,我原打算把你当个面首……外室之类的继续养着,养到你不愿意跟我为止,但后来,你在会举上一举夺魁,还在危难之际救了我,我才恍然察觉你有才华,也有抱负,不该一辈子待在我身边,做个见不得光的人。”
“所以,你故意对我极为恶劣,是想把我气走,自立门户去?”裴振衣顺着她的思路说了下去。
“是啊。”宝颐提起此事,难免黯然:“年少时不知事,明明有别的好法子放你走上正路,偏偏挑了最惨烈的一条。”
“那再来一次呢,你还会扔下我么?”他问道。
“但再来一次,我也不会后悔当初抛弃你。”宝颐注视着他清亮的双目,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尝过了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只会磨耗心智,极为可怕,所以,推己及人,自然不希望你也堕入深渊。”
“不愿看到我寄人篱下,仰人鼻息,那如今为何接受了我做你的面首?”他温声问道:“还是说,你一边与我同赴巫山,一边又在计划着离开?”
宝颐瞪圆了眼:“少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年你一无所有,在帝都是真的只能依托于侯府立足,后来你发达了,我却落魄了,处处仰仗你才能挣扎着活下去,细捋了把这些年的纠葛,发现倒不是我们犯了什么错处,只是身份云泥之别,自然难以长久。”
裴振衣若有所思,半晌微微颔首道:“你说得对,夫妻一场,若是连平视对方都做不到,何谈长长久久。”
顿了一顿,他又自嘲道:“而且,你我都不是心智坚韧之辈,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们会猜忌,会恐惧,更担忧会失去对方,因而时时绷着心里的弦,疲累之下,难免痛苦。”
宝颐深以为然――她早早发现自己的软弱之处,并认为既然无法回避痛苦,那还不如干脆离开痛苦源泉的好,逃避手段粗暴,但却极其管用。
“但现在不同了。”她道。
“唔,虽然穷了点,但起码我们都是自由之身,在一处比从前舒坦自在多了,也不必互相看脸色,只受用着就好。”
她刻意地做轻松之态道:“在这儿没什么指挥使和什么候府嫡女,都是布衣之身,无官一身轻,我是风流俏寡妇,你是玉面小郎君,翻云覆雨春风一度,多妙呀。”
裴振衣认认真真听完了,好像并不太失落,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眼眸明澈,静静倒映着云影天光。
看着他的双眼,宝颐又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们曾在荒山里度过的一夜。
那夜星野低垂,篝火燃烧,她看到这双眼里的戒备与拘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在松弛――她隐隐明白了,帝都是她繁华富贵的家乡,但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个需要步步小心的险恶战场。
她很确信,他并不喜欢这种帝都式的生活。
所以她自以为是地想放他走,好像自己为他做了个多正确的选择一样。
时过境迁,物转星移,第一次抛弃,是为了帮他摆脱仰人鼻息,毫无自由的境况,而第二次,就是为了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