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彼岸皇城(二)
鬼域是亘古不变的阴寒之地,更比人世凄清不少。
从前的落枫只是一道凝结了思念的残魂,魂魄不全,对外界的感知也不甚灵敏。他竟不知,原来这个地方是这样的冷。
寒冷和陌生的环境让他的意念有些昏沉,脑海中混沌一片,忍不住抬手想要撑起越发沉重的头颅。
耳边忽然传来细碎的金属碰撞声,如金玉相击,似环佩叮当。
意识在一瞬忽然清明了几分,洛云寰蹙起长眉,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不知何时竟缠上了一条细而坚硬的金链。
“……师尊,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并不是什么一统三界,而是和过去一样,长长久久地伴随在你身边……”
“可是为什么,你总想从我的身边逃开呢?”
“如今到了鬼域,你便安心留在我身边好吗?”
“哈,其实即便你说好,我也不再敢相信了……师尊,你那么厉害,金丹都没有了,却还能凝聚一身修为,我好害怕……”
玉清池的声音轻柔和缓,宛如细语家常,声线低沉而清晰,很是动人。可他每说完一句话,便有一根细长的金链从虚空中出现,蛇一样缠上洛云寰的四肢。
“玉清池!你这是何意啊?”洛云寰脸色煞白,猛抬起手,腕间的金链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他看着玉清池墨黑色的眼瞳,沉着声冷冷问道:“你把我从凡世强行拉来此地,已与囚禁无异!而我如今修为尽失,即便想走,又能走去哪里?何劳你动用如此手段?”他的语气与往常清寒冷淡、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的语气不太一样,虽然强装平静,可细看之下却发现他苍白的薄唇微微颤抖,目中隐约露出怒色。
他的异样过于明显,连胸口都剧烈地起伏着,像是真的动了怒,就连此刻如疯似狂的玉清池都察觉到他与往常不同的,一时也慌了神,刚想伸手去触碰洛云寰鬓发的手在空中一顿,竟也微微发着颤。
“师尊,你别生气,”他低下头小声呢喃,谨小慎微得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洛云寰一晃眼仿佛又看见了当年还在自己身边做徒弟的玉清池再度活了过来,跪在他腿边,头枕在他的膝盖上,轻声撒着娇。
“师尊你太聪明,法子又多,表面上又不动声色,我怕你不知什么时候又想出新的办法从我身边逃走。”
“而且你别看此地风平浪静,其实云波诡谲,危机四伏,我不让你乱走,也是怕你有危险……”
“师尊,别再挣扎了,我虽不知你今日是用了什么办法暂复灵力,总归都是要付出代价。我锁着你也是不想你再又通过伤害自己来达到目的。”
疲惫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洛云寰愣了一瞬。
他没有了修为,动用泽国江山图只能以魂魄之力强行摧动,而秘卷之中恰好记载了将魂魄的力量转化为修为的办法。
动摇魂魄根基,自然百害而无一利。可他当时一是深恨风月滥用邪蛊残害人命,二是害怕玉清池逆天而行强留在人世迟早遭受天谴,这才迫不得已动用这种力量,在短时间内恢复修为,诛杀风月顺便劈开空间裂缝让玉清池回到鬼域。
可他没有料到玉清池对他执念颇深,竟将他一并带回鬼域。且玉清池虽未看过泽国江山图,却凭自己的本能推断出他付出了代价来换取一时的修为。
只是玉清池不知道,魂魄之于一个人意义重大,就像一栋建筑的根基,承托着一个人完整的生命之力。
若是魂魄根基不稳,那么这个人便像是无根的浮萍,终将风流云散,魂魄四散,消失于天地之间。他今日强行将一缕神魂转化为自身的修为,已然动摇了魂魄根基,注定是要身死魂散的。
洛云寰轻叹了一口气,虽然心中还气玉清池将自己锁起来的举动,但看着玉清池这幅患得患失的模样不由生出了些许心疼。
若按照泽国江山图中的记载,从他动手动用魂魄之力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三魂七魄便不再是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而起逐渐分崩离析,开始缓缓溃散,只是这个速度有快有慢,若是不再继续动用魂力,或许这个速度会很慢,那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和自己深深留恋的人相处……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知这个一点一点散去魂魄的过程是多久。
眼前这个人是行事乖张,性情阴鸷的九霄鬼帝也好,是张扬不驯,潇洒恣意的云海天城弟子玉清池也好,自己和他相处得每一天都珍贵得像是偷来的一样,他又怎会想要离开呢?
“你如今已身在鬼域,当年祸害你的罪魁祸首也已经伏诛了,我再也没有任何未了的心愿,身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洛云寰晃了晃手腕,金链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我不会再走了,你放心吧。”
可玉清池仍旧摇了摇头,捉起洛云寰缠着金锁链的手,小心翼翼地贴在脸颊边。
“师尊,我害怕。”
堂堂九霄鬼帝,三界至尊,在洛云寰面前竟像一个脆弱无助的少年,和昔日云海天城里的小弟子的影子渐渐重合。
“师尊,我之前不愿称你师尊,是觉得心中委屈,故意想要气你。你别因为这个生我的气,我就是你的弟子玉清池啊……”他说着,抬起头来,细长的眸子氤氲着一层水汽,望向洛云寰的时候眼中一片波光粼粼,澄澈好看,和当年的玉清池一般无二。
洛云寰心中一软,想说自己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他生气不肯认他是玉清池、不肯认他是自己的弟子,分明是因为――
想到此处,洛云寰忽然怔住,微蹙起眉头。
对啊,说起来,自己又是为什么生他的气?他怎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玉清池见他不说话,便以为他还在生气,更加委屈地低下了头,把头靠在洛云寰膝盖上,还像小时候那样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可他如今早已成年,身量抽长,脑袋也不像小时候那般玲珑可爱,加之又不知控制力道,一时竟将毫无防备的洛云寰撞得仰倒在柔软的大床上,四肢缠满的根根锁链相互碰撞,发出惹动人心扉的细细声响。
“师尊,我小时候每当犯了错,便到你膝下跪着求饶,往往还没哭上几句,你就心软了不再生我的气了……师尊,这次你也原谅我好不好?”
洛云寰简直快被他气笑了。他竟然管这叫“求饶?”
确实,玉清池打小就是个不安分的孩子,年少时在云海之顶修行,三不五时闹出些事端。他当时身为掌门嫡徒,云海天城首席弟子,地位尊崇,性情疏冷,因此长老们轻易不上他这告状,然而一旦告状,那就代表着玉清池闹出了鸡飞蛋打的大乱子。
譬如说烧了弟子们修建的修仙馆、不慎砸了长老们的炼丹房……
每当这个时候,玉清池便会跪倒在他的腿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自己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然而他越是哭,身体却越靠越近,到了最后,不但把整个脑袋埋在了他的怀里,甚至还趁他不注意整个人爬到了他身上,细瘦柔软的手臂紧紧缠住他的肩膀,靠在他耳边软软地撒娇:“师尊,弟子错了,再也不敢了……”
洛云寰沉浸于过往的回忆中,而这边的玉清池的手忽然攀上了他的腰间,灵活的手掌宛若灵蛇在他的腰上游走。
洛云寰身体一僵,有些排斥地想要躲避,而那只手却在他的腰窝处停下了动作,随后指间略一使力,从他的腰带上取下了一样东西。洛云寰下意识侧头去看,只见玉清池的手指上拈着一个小小的石头挂饰。
这个挂饰朴素简洁,平平无奇,无论是整体打磨的线条还是做工都很稚嫩青涩,与他曾经仙道第一人的身份完全不搭,可他却记得这个挂饰是焰云师尊飞升的那年自己生辰时,玉清池亲手做了送他的生辰礼物,他十分珍惜,日日佩戴在身侧。
“师尊……你看,你一直带着的饰件,是我亲手做了送给你的。”玉清池轻柔和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仿佛数十年前茫茫云海之顶怡人的微风跨越过时光再次吹拂着他的鬓发。
“……是我到云海深处挑选的灵石,没有用法术,亲手一点一点打磨了好几个晚上。我觉得好看极了,可是你生辰那天,我却不敢送给你,因为我看见风月他送了你一柄很好看的玉笛……我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礼物不堪入目,我怕师尊你不喜欢……”
洛云寰阖上眼眸,长睫微微颤抖,似陷入了过往的记忆中。
是的,时至今日,他仍清晰得记得玉清池送他生辰礼物的场景,甚至那是对方脸上忽然飞起的红晕和递上礼物时细细发颤的指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玉清池说的,风月曾在同一天送过他一柄玉笛?这件事为何他却没有印象了呢?
玉清池不知他心中所想,犹自细碎地呢喃:“……我很高兴师尊一直将它带在身上,师尊珍惜和我的每一个回忆亦如我对师尊之心,因此即便魂魄被拆解再又融合,我也一刻也不敢忘记自己始终是师尊的弟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