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二雨泣忽成悲》（13）

第四十六回解元

三天的苦熬终于过去，接下来还有好多天的苦熬。因为参加乡试的人不是一次能考完的，要连考三场。然后是等判卷子，听消息。考完试的秀才们，一大半根本不管最后的结果，全扑秦淮河去了，在那里放纵销金，一扫几年来闭门苦读的郁闷。小唐没敢，只是在河边走了走，偶尔去贡院前转转。文征明的情绪不好，他一个劲儿跟唐伯虎说自己考砸了，唐伯虎还得安慰他。心里没别的，就是盼着日子快点过去。  转悠完了就是喝酒。文征明不太能喝，都穆倒是兴致很高，还主动请了一次客，看那架势，这次考得还行，回家能交代了。喝了酒就话多，跟小唐小文说：“一次考不上也没关系，我不就是考两次才考上吗？你们不要垂头丧气，人生总是会有挫折的，回去再读嘛，机会还不有的是？”

小唐就不吭气，文征明则一个劲点头说是。就这么着，耗过去了好几天。

放榜那天，小唐、文征明和都穆都起得挺早，其实赖在床上也睡不踏实。但起来后，却磨磨叽叽谁也不出去。为啥呢？因为那时候放榜，不是像考秀才那样，把所有名单都一下贴出来，任凭自己去瞧。那时候是由梁储老师在贡院亲自写榜。从最后一名写起，写一个名字，外面报出来，一阵喧哗，然后再写一个，再报，再喧哗。一百三十五人写完，怎么也得到晚上了。最后，再把整个榜单贴出来。

这个过程太刺激了，所以考生们大多不是自己亲自去听榜，怕心脏受不了。性急的，给客栈伙计几个钱，让伙计帮着去听，沉得住气的，干脆躲到秦淮河画舫上姑娘的被窝里，耗到第二天再去看榜。小唐他们三个，比较矛盾，又想去听，又有点不敢，最后合计半天，想去找伙计，可伙计早就被别人打发走了，客栈里没人了。

这回没了招，三个人只好自己亲自去。走到半道，就听见一阵鞭炮响，原来唱榜已经开始。路上的人都交头接耳，都穆就问：“谁啊谁啊？”接着就有人说：“第一个报出来的，是苏州来的。”大家就是一阵哆嗦。后来才打听到，这第一百三十五名，是苏州来的考生叫做陆钟的。

三个人到了贡院前的桃树林里，那里早已经是人山人海。不过大家都屏住呼吸，生怕听漏了名字。可说来也怪，出来报榜的，左念一个苏州的，右念一个苏州的，就是不念这三位，把个都穆给急的，不停地擦汗。倒是文征明，这时候反而镇静下来。他觉得自己这次是没戏了，也想开了，就对都穆说：“你们都能考上，别慌别慌，淡定，要淡定。”

唐伯虎心想，这小文也学会这句了哈。

再看着桃树林里，也是啥表情的人都有。听到名字的，一声尖叫，嗷嗷的就往外跑，没听到，一声叹息，接着仰头细听。即便是客栈的伙计们，也都紧张起来，好像这是自己的事儿，一旦有人中了，就跳着脚大喊：“你们看你们看，住我们客栈好吧，回回都是个中字，我们客栈是风水宝地！”然后欢天喜地，蹦达着回去报喜领赏。

直到晌午过了，才听得里面报出“苏州都穆”的名字。都穆还不相信，问他们：“你们听清楚了么？是我吗是我吗？”

文征明拼命点头：“是你，我听见了。”

都穆长出一口气，咣当躺地上了，看着苍天念叨：“老天啊，我总算考上了，这几十年光阴没白花啊。”

接着他又坐起来：“不会吧？难道你们两个都没考上么？”

唐伯虎笑笑，没理他，继续听报名字。

越往后念，速度越慢，因为名次越靠前越要隆重，比如先前是每念十个人，放一次鞭炮，吹一次唢呐，到了前三十名，就要每念一个，就放三百响大鞭，鼓乐齐鸣。念到前十名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不过立刻有人搬出一人多高的巨大蜡烛，红烛一溜排开，照天烧着，把个贡院前的广场，映得如同白天一样。

念完第六名以后，突然就没动静了。嗡嗡的树林里，也逐渐鸦雀无声。大家知道，这一天的高潮就要来临了。

沉默半晌之后，急促的锣鼓点响了起来，接着从大门里冲出五个人来，画着脸谱，戴着盔头，开戏了。但见他们左右腾挪，翻跟头拿大顶，一通折腾，最后特精彩地摆个造型，定格！下面的人是一片喝彩。

这五位有什么含义呢？原来最早的科举考试，前五名是并列的，考的五经，每一经都有个第一名，五个第一，唤作五魁。到了小唐这个时代，不这么考了，但五魁的形式却保留下来，那就是指前五名。因此在念前五名之前，戏子们扮演的五魁要率先出场，寓意五个魁星高照。这节目叫“五魁首”，又叫“捉五魁”。到了现在，考试没了五魁，“五魁首”进入了酒宴猜拳序列，“捉五魁”进入了叉麻将自提的序列。

大戏演完，开报前五名。报到第二名的时候，那报名官开始拉长声大喘气卖关子：“第二名经魁——苏——州——”

这次，唐伯虎紧张得手心都湿了。

报名官吭哧了半晌，喊道：“苏州陆山！”

照例是鞭炮鼓乐尖叫。唐伯虎闭上了眼睛，真行啊，终于要到这一刻了，自己不是第一，就是完蛋。他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就看着文征明和都穆跟他说话，可根本就听不出来他们在说什么。

热闹了好半天，整个场子才算安静下来。大门里半天不见人，大家有点骚动了。接着，就看梁储老师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要亲自报出第一名来。

大家看到梁储老师，大气都不敢出。梁储老师清清嗓子，手里举着一张纸，大声念道：“大明弘记（治）戊午科南及（直）隶应天府乡系（试），第一名解元，苏州——唐寅！”

整个场子就跟炸了一样。小唐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抽了自己一大嘴巴，确认这不是在做梦。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天又亮了。

梁储老师念完名字，转身回去了。留下一片人声鼎沸。唐伯虎拉着文征明和都穆往回走，脑子里却是一片浆糊，还懵着呢。离开贡院转了几条街，就看见一队衙役骑着马追了上来，到了哥仨面前停住，问：“请问你们哪位是唐解元？”

文征明和都穆都指指唐伯虎。

几个人翻身下马，给唐伯虎行了礼，说：“梁大人请你，这就过去吧。”

不由分说，就把大红的簪花给唐伯虎戴上了，然后把他托上马，前面有人牵着，后面有人跟着，鸣锣开道，吆五喝六，一路喊：“给解元公让路。”这么一来，唐伯虎可就万众瞩目了。打在身上的目光有羡慕的，有佩服的，也有嫉妒的。刹那间身后就跟上了一支长长的队伍，文征明和都穆两个，倒是淹没在人潮人海中了。

秦淮河边的女孩们，听说解元公正在外面走过，哗啦啦全都围到街边观看。她们看到的是灯火映衬之下，一个齿白唇红的俊朗小生，这一眼看进去就拔不出来了，尖叫声此起彼伏。不知道有多少红颜少女，开始做起了郎才女貌的春梦。书读得好，中了解元，是个实力派也就罢了，偏偏这唐伯虎又是长得好，还兼了偶像派。这可就了不得了，好多姑娘看得眼泪都下来了，不知道今生有没有缘分，和这位唐解元共度良宵，哪怕只是让他拉拉手，都是好的。

穿过了几条街，到了梁老师家门口，这里早已经人声鼎沸。一大帮人在维持秩序，清理开一条通道，让唐伯虎他们过去。小唐来到门前，下马，跟着人走进去。但见梁老师家里，张灯结彩。进了大客厅，到处都是人。原来是梁储老师在家里请吃饭，他坐在上首，左边坐着苏州知府曹凤曹大人，右边的位子还空着。下面则坐满了南京和苏州的各路官员。见唐伯虎被带进来，大家呼啦一下全都站起来了。唐伯虎看见梁储和曹凤，赶紧跪下磕头：“学生唐寅拜见恩师梁大人和曹大人。”

梁储哈哈大笑，走下来拉起唐伯虎，给大家介绍：“诸位看看，介就系今科解元唐寅，一表人才啊。文章做得好，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人也长得好，难得啊难得。”

曹凤也走过来，得意地向大家拱手：“我们苏州的，苏州的。”

周围立刻是一片赞美喝彩之声。

梁储一手拉着小唐，一手拉着曹凤，回到座位上，让他们坐下，接着跟大家说道：“你们几道么？那些考生的卷几，都用火漆封住了名几。我一张一张看下来，突然看到一张，立意奇妙，文采斐然。我当习就拿着卷几跟周围的人说，你们看看，士子之中，有介么奇特的人才吗？今科解元已经出现了。这卷子我特意留了出来，最后一看，果真就系他唐伯虎的。”

梁储老师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人跟着一起笑。梁储拿起一杯酒来递给小唐，说：“来来唐解元，今天这头一杯酒，就系敬你的。”

唐伯虎赶紧离座：“学生不敢。”

梁储又笑了：“喝酒都不敢？你还系我的门生吗？放心放心，我说了考完请你喝酒，今天晚上这宴会，就系专为你举办的。咱们得庆贺一下，又一位大才几出现了。”

唐伯虎不能再推辞，接过酒杯，仰脖给干了。众人又是一阵鼓噪。

梁储又拿起一杯酒，递给曹凤：“老曹啊，这第二杯酒呢，我得敬你。今年这一科，苏州大获全胜，介和你平习注重栽培可系分不开的。今天在座的，有比你官职高得多的人，但我为什么要拉你坐在上座呢？就是为了感谢你，给国家造就了这么多栋梁之才。这多亏你平习努力啊。我听说，你经常去士子家里走访，逢年过节，都要上门去鼓励，有这系吧？”

一席话，说得曹凤眼睛都红了。他擦了擦眼睛说：“我就是觉得苏州是富庶发达之地，这样的地方，不出人才太说不过去了。其实我本事有限，为官一方，也做不了太多的事情，我就想，多培养些人。做的都是些细琐小事，不足挂齿的。也幸亏唐伯虎他们争气，让我这个当父母官的脸上有光。”

唐伯虎在旁边想，也真是的，要是没有曹知府这样的官，苏州读书的风气不会这么浓。别看他有时候很俗气，到了关键时一回头，就能看出来，他还真没少下功夫。

大家看曹凤把酒喝了，都议论纷纷。曹凤说：“其实头几天考试的时候我就来了。我当时想，要是我们苏州人拿了解元呢，我就留下来好好庆祝一下，要是没有，就扫眉搭眼回去。”

大家都被逗笑了。梁储问：“曹大人准备怎么庆祝啊？”

曹凤说：“我已经派人，通知这次考中的苏州举人，三天后集合，集体回乡。至于怎么个回法，细节我还没想好。总之是要风光体面，让老百姓全都知道。榜样嘛，姿态要做足。”

“好啊，我支持。”梁储老师回头对唐伯虎说，“你听见了么？曹大人要给你们准备节目。我还跟你说，明年春天在北京会试，你要系能拿下会元和状元，连中三元，我和曹大人就亲自去北京接你，到天子那儿给你摆酒席。”

唐伯虎还想谦虚，说：“我能考上吗？”

梁储道：“别忘了你可系南直隶应天府的解元。我早就跟你说过，介根本不系考得上考不上的问题，想问题不要低级。”

梁储的话激得小唐热血往脑袋上涌，加上喝了酒，说话也满起来：“梁老师，那我就把话放在这儿，我有信心，连中三元。”

梁储又大笑起来：“口说无凭，你要立字据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