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二雨泣忽成悲》（8）
第四十一回艳阵
张灵这一段日子过得不错，因为唐伯虎总找他喝酒，就不用他掏钱了。张灵是没钱的人，喝酒总是赊帐，远近闻名，有一阵酒馆见了他都往外轰，为这个事情张灵很是苦恼。唐伯虎来了，那就不一样了，小唐是最怕歉人情的，不仅自己喝酒不赊帐，还把张灵欠的钱都还上。就这么一来，张灵和小唐的情谊又见了热。小唐最近是个话篓子，总是回忆以前的美好时光。张灵非常乐意听，觉得这是不错的下酒菜。结果两个人往往都酩酊大醉，有时候饭馆故意多收钱也看不出来。唐伯虎总是把钱袋往柜台上一放，让人家自己拿。 这天小唐找张灵，就着酒就又开始说过去的事儿。小唐说：“其实我真想回到从前。可是呢，怎么也回不去了，脑子里想的事情都不一样了，这么说吧，突然一下，天色也不对了，味道也不对了，整个的气氛就都不对了。”
张灵就说：“这事儿得从根儿上找，到底是哪儿不对了？”
唐伯虎苦思冥想，半晌才说：“唐小妹出事，我觉得是因为嫁得太急。我爹妈出事，是因为我爹太操劳，加上我妹妹家的事情，他一着急才病倒的。我爹去了，我妈妈悲伤过度，小徐妹妹也得不到照顾，所以才有后面一系列的事情。”
张灵点点头：“我也觉得你妹妹出嫁太快了，太突然。”
唐伯虎长叹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这还不都是因为宁王抢亲来的？”
张灵说：“我也奇怪呢，这宁王怎么突然就动了这根弦儿，大老远的跑到苏州来抢姑娘呢？”
唐伯虎说：“要说呢，这事情也是赖我，就是给崔文博家女儿画了张像。”说着，就把老崔怎么着急催小唐画画，自己画完了怎么又把画给张灵看，后来这张画又怎么展转落到宁王手里，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全然忘了以前跟张灵说，这就是张画而已。把个张灵听晕了，打断小唐问：“等等，你说的，就是给我看过的那张画像么？”
唐伯虎说：“是啊，怎么了？”
张灵说：“那像是真有其人，画的是崔文博的女儿对吗？”
唐伯虎点点头：“是啊，是他女儿啊。”这时候小唐才反应过来，自己酒后失言了，赶紧找补：“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人家崔姑娘，已经是宁王的妃子了，想必日子过的还是不错的。”
可惜，已经太晚了。张灵“哎呀”一声，人就从凳子上跌的地上，吓得全饭馆的人都往这边看。
张灵不管不顾，坐在地上就捶胸嚎叫起来。唐伯虎挂不住，赶紧去拉他：“起来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我不起来。”张灵边哭边说，“我要这个姑娘，这个姑娘是我的。”
唐伯虎就急了：“你现在说这话不已经马后炮了么？人都过去多长时间了，那一江水东流了，还流得回来啊？就算是唐小妹还活着，已经出嫁了，再怎么着也嫁不到你这儿来，更别提这崔姑娘，是被宁王给抢走的，你纵然天大的本领，又怎么找得回来啊？”
张灵却不管不顾，加上已经喝了不少，就是念叨：“想办法呀，想办法呀。”周围的人看了一会儿明白了，觉得就是一醉鬼耍酒疯，也都不搭理他，各自回去吃饭。唐伯虎想想，说：“你要愿意在地上坐着，就坐着吧。”
说着自己坐回座位上，斟酒吃菜。
这张灵突然一骨碌爬起来，拿着酒壶一边灌自己，一边念叨：“我知道我错了，都是我喝酒喝的，耽误事。”
唐伯虎看着他灌酒，说：“知道就好，可你不还在喝么？”
张灵抹了把嘴，抹了把嘴角：“事情已经都砸了，就算是不喝，也挽回不了，对不对？那还是得喝。”
说着仰脖把酒给喝光了，放下酒壶，长叹一口气：“崔姑娘一直对我不错，我以前还老不待见老崔。其实我就是赌这口气，我不是不爱读书，我就是不想按他们的路数来。”
唐伯虎问：“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没打算。”张灵说，“怎么能想个办法，让这崔姑娘知道，我也是喜欢她的。这样，至少她心里才会好受些。”
唐伯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谁能带这个话。就问了：“我总不能为这个事去托老崔吧？说句实话，人家老崔这时候说不定有多恨你呢。要不是你，怎么能折腾出这么多幺蛾子来？但话说回来了，除了老崔，还有谁能带话啊？你这不是为难人吗？”
话说到一半，小唐说不下去了。为啥呢？因为张灵喝高了，趴桌子上，嘴里念念叨叨的，睡着了。
唐伯虎只好结了帐，连拖带拉把张灵往家送。和张灵喝酒，爽快是爽快，就一点不好，那就是喝完了得干力气活。
街上已经有人在放鞭炮了，小唐觉得这声音格外刺耳。今年这鞭炮做的，个头太大，价钱太贵，震得人不舒服。唐伯虎心想，我今年还是别买鞭炮了，买也买点小鞭，去去晦气吧。
其实一挂鞭炮都不用唐伯虎买，这边王翘姑娘早就准备好了。到了除夕晚上，上好的黄酒，加上小唐点的那几道菜：鸡油菜心、白汁元菜、蜜汁火方——虾仁是做不出原味儿的了，因为吓煞人香在市面上再也买不到，全都被王鏊老师包圆儿上缴皇帝了，所以只能拿龙井来代替，倒不是说不好，但味道却已经不一样。
除了小唐点的菜以外，过年还得要些必备的菜，全鸡全鸭全鱼自不必说，象征的是团圆，还必须有的就是蹄膀，烧得晶莹剔透，亮亮地闪着暗红色，据说吃了蹄膀，来年不仅健步如飞，还特能捞钱，就看吃的是猪手还是猪脚了。此外，必须的一道菜，叫做太湖爆鱼，取两三尺长大草鱼一尾，洗净切厚片，放在滚油中猛炸，取家境兴旺烈火油烹之意，之后在调好的汤汁中过一遍再上桌，同样寓意的，自然还有油爆湖虾。最后的汤，必然是甲鱼汤，炖上一只全须全尾的野生老王八，既暖和又进补，喝完底气十足，省得小唐饭后力气不逮。
江南菜偏甜，既要过年，甜食自然必不可少。王翘姑娘做饭不太在行，但荸荠是能削的，一口气削出上百个荸荠，雪白地码在大盘子上，淋上炼过的糖汁，煞是好看。接着是做一种叫做洗砂羊尾的点心，将豆沙掺入白果、核桃肉、猪油等物，唤作洗砂，包在糯米粉中，形状恰似羊尾，裹上蛋清，再放油锅里一炸。这个就算是甜点了，甜甜美美么。
这一通忙活，一天的时间就飞似的过去了。天刚擦黑，灯烛点上，还真是一片喜庆热闹景象。王翘姑娘吩咐，饭菜都在厨房备好，单等小唐来了，再开始下锅。姐妹们知道，今年这个年要和小唐过，搞成天地大联欢，所以个个摩拳擦掌，就等着王翘姑娘一声令下呢。
谁知道等来等去，就是不见唐伯虎的踪影。王翘姑娘在门口翘首以盼，心里开始打鼓。这小唐要在家和弟弟一起吃年夜饭她是知道的，但即便如此，也是该来了啊，要不马上年关就到，哪里还有时间铺陈游戏？再说姐妹们都也还饿着肚子呢。
正着急间，就看见唐伯虎远远地溜达过来了。脚步有些踉跄，看上去就是喝过的。王翘看看周围没什么人，跑上去拉着唐伯虎就回来。一进门，唐伯虎就面带笑容，蹲在地上吐了。
原来这唐伯虎，年夜饭本是打算和唐申夫妇吃的。他们先祭拜了家中人的牌位，然后简单吃饭。却不曾料想，周边邻居怕这小哥俩可怜，就上门来东送一个菜、西送一个菜，嘘寒问暖的。特别是春满楼还送了酒来。小唐兄弟只好一个个感谢，折腾了半天。来了人，兄弟俩也没什么回赠，就陪人家喝一杯吧，一杯杯下来，也是不少。直到起了更，人才渐渐少了。唐申平时就没怎么喝过酒，这么一闹，已经是醉得要睡，这守岁也守不成了。唐伯虎也喝得不少，嘱咐小姚姑娘好好照顾唐申睡觉，自己才脱身出来。结果酒没少喝，路上又被这凉风一激，到了王翘姑娘这里，就忍不住了，本来还想笑着打个招呼，谁知道一张嘴，肚子里的酒食就涌上来，吐得一塌糊涂。
王翘一见，只好帮他收拾，又找茶水来给他漱了口。蹲在旁边问：“你没事吧？”
“有什么事，我是来过年的，没事。”勉强拉着王翘站起来，“让王姑娘你们久等，实在是不好意思。”
姑娘们看见小唐到了，赶紧就忙活起来。下锅的下锅，上菜的上菜。这小唐被王翘扶到中间坐下，周围围着一干女孩儿，整得花团锦簇的。王翘就问：“你看，你还满意么？”
“满意满意，我就喜欢人多。人多不冷清。”小唐说，“来来来，大过年的大家就别客套了啊，该吃吃，该喝喝，够不着站着……咱们都是一家人啊。快动筷子动筷子。”
这些小姑娘早就饿得不行了，看唐伯虎来了，哪里还有顾忌，叮叮当当，一双双筷子好比金鸡点头，吃了好半天，这才缓过来，感觉不饿了。
王翘却顾不得吃，先是把小唐脏了的衣服脱了，换了件新衣给他，又给他盛了碗汤暖胃。然后跟他商量：“你看咱们热闹热闹好不好，琴瑟俱备，行个酒令，唱个小曲儿，高兴嘛。”
唐伯虎拉着王翘的手说：“主意好是好，你怎么不吃东西呢？别光顾着我，你自己也吃点。”
马上就有姑娘接下茬儿：“她看见你，就已经饱了，吃不下东西了。”
这一说，大家叽叽喳碴地就来劲了。有人就说：“这年夜饭可是王翘亲自安排的，你不来就不许吃。你看把我们饿的……你不能干坐在这里啊，需要表演一个。”
唐伯虎说：“好好，我不能干坐，我表演。”说着一把把王翘拉到身边来，夺过她手里的勺子，就把一口汤慢慢喂到王翘嘴里。
王翘喝着汤，眼睛就潮湿，吧嗒嗒的要哭。
立刻就有人喊：“我们也要喂，我们都要喂！”
唐伯虎笑道：“好好好，人人都喂，你们排好队啊。”
姑娘们哗啦啦起来，都跑到唐伯虎身边排队。王翘喝了两口汤，暖和过来，抹了抹眼睛，对唐伯虎说：“你别管我了，照顾其他姑娘吧。”说着就挣脱起来，坐到一旁，把汤啊菜啊什么都都端过来。再看小唐也不含糊，从王翘捧着的碗里舀一勺汤，喂到下一个姑娘嘴里。由于刚才喝得有点多，有时候勺子颤巍巍拿不稳当，一喂就喂鼻子里去了，惹得姑娘们嘻嘻哈哈——有男人，这年过得就有趣多了。
玩过了喂饭，姑娘就开始敬小唐喝酒。这酒也不是随便能喝的，必须要行酒令。当年苏州女孩们行酒令，基本都是一招，唤作“拧娃娃”，又叫作“牙筹”，说白了就是转小泥人儿。这小泥人儿也不是普通的泥人儿，而是做成男男女女或者和尚道士。放在桌子上，实际是个不倒翁。拿手把这小人儿一拧，他就摇啊转啊的，停下来的时候，脸冲着谁，那就是谁喝酒了。
王翘姑娘准备的“拧娃娃”是个老寿星，眼睛鼻子挤在一起，白胡子白眉毛一大把，煞是可爱。说来也怪了，就那么一拧，三回倒有两回是脸冲着小唐。小唐也不推辞，咣当咣当地在那喝。王翘在旁边，就怕小唐喝坏了，刚才已经吐了么，就想接过酒杯来替他挡酒，哪知姑娘们却不干，一定要小唐自己喝。小唐便说：“刚才已经吐了，就是没事了，这回算是从头开始。”一路狂饮，竟然就喝到了子夜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