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二雨泣忽成悲》（1）
第三十四回运蹇
唐秀和上次回家的时候不一样了。上次回来，是多么水灵的一个小女孩儿啊，神采飞扬，无忧无虑，喜笑颜开的。不说别的，单说那双眼睛，就和清泉一样，看人一眼，能看到心里去。可现在回来呢，整个人都瘦得不行，皮肤也发黄了，头发也变得凌乱了许多，眼睛里没有神，只有眼泪。唐伯虎拉起她的手，心里就寒了一下，手背上都皴了。 不用问，就知道在夫家受委屈了。
唐小妹这一哭，唐伯虎的心里就又乱了。自从小徐姐姐死了之后，他是最见不得人哭，一哭就慌。赶紧坐下，问：“这是怎么了啊？上次回来还好好的么。”
唐小妹说：“哥，我不想回去了。”
原来，这唐小妹到夫家，本来的日子还是不错的，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吧，但殷实还是有的，唐广德也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把唐秀嫁过去。可谁知道唐小妹的公公，最近迷上了一项败家的玩意儿，那就是有人在狂买古钱。这古钱吧，要说怎么也比现在的钱值，但不知道怎么的，价钱被炒得奇高，本来一个齐刀币值五两银子的，三天后竟然卖到了二百两。这样一来，就有钱庄开始集资，凑大伙的钱去炒古币，眼睁睁看着，有人头几天还在街上要饭呢，转过一个月就买房娶了仨媳妇儿。
唐小妹家的公公看着眼红，竟然把做生意进货的钱给了钱庄，想着就是一步到位，赶紧发财了得了。谁知道自己倒霉，高位入了套，交钱的时候还二百两呢，第二天就变一百五十两了。接着一百三、一百二地跌，跟拉稀似的。这唐小妹精灵，看见情势不对，就劝公公把钱拿回来，就当白干了十年活。万没想到，这公公去要钱，被钱庄老板一通蛊惑，说现在退了赔钱不说，也太可惜了。眼见得古钱的价格，就要触底反弹，干吗不忍一忍呢？等两天就变成地主老财了么。
公公不仅没要回钱来，还脑袋发热，把房子地啥的全给抵出去了，说这叫捞底。
也就过了十几天，这齐刀币一路狂泻，到了现在，连三两都不值了，这么说吧，扔大街上都没人捡。这下老公公傻了眼，去找钱庄理论，人家不仅不还钱，还告诉他，再过三个月，就到他家收房子去。
唐小妹的公公又气又急，回来居然卧床不起，加上丈夫买卖也不顺利，想进货连钱都没有，这一来二去的，家里就一贫如洗，连吃饭都是问题了。
唐小妹可惨了，既要照顾病人，又得伺候丈夫，还吃不饱饭，身体不舒服也不敢说。而老公呢，郁闷之下，只好借酒浇愁，把唐小妹带过去的嫁妆首饰全换了酒了，整天烂醉如泥，回来还打老婆。
唐小妹边哭边说：“这世上的钱，都是有定数的，怎么可能就凭空生出新钱来呢？有人赚了，那就是有人亏了，这不明摆着的事情。真可怜我那公公糊涂，竟然就被煽呼得把自己的家业，双手就送出去了。”
唐广德在旁边听了，也跟着垂泪。丘阿姨推了他一把：“你还有脸哭那？还不是你老眼昏花，把女儿送去受苦了？还不快去给女儿做点好吃的？”
唐广德一听，臊眉搭眼，灰溜溜去厨房了。
唐伯虎把唐小妹带到自己房里，小徐妹妹也在，三个一起说话。小徐妹妹看唐小妹神色倦怠，就问：“你不会是病了吧？”
“也没什么病，看过郎中了，就说我是气血不调，要好好休养。”唐小妹叹口气说，“可我家这个情况，怎么可能好好休养呢？到了晚上，我就算在床上，闭着眼，脑袋里也是轰轰作响，发愁伤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根本就睡不着。经常是躺着一夜就到天亮了，最长的一次，三四天都没有睡着。”
唐伯虎赶紧说：“这样可不行啊，凡事要想开一点，就算是睡不着，不也是于事无补吗？”
“道理我也懂，可我就是睡不着可怎么办？”唐小妹说着说着又哭了，“躺在床上，又着急又害怕，再过些日子，都不知道要住到哪里去……那心里的滋味儿，怎么好受呢？”
唐伯虎听了，只是痴痴地看着窗外。妹妹从来是自己最疼爱的，如今受了这么大的苦，回来就是求救的，可自己却没有办法帮她，这可怎么是好呢？人就怕束手无策，可这世界上，却经常有束手无策的事情。
唐伯虎说：“要不，你就在家住几天吧。”
“当然要住几天，陪我说话呢。”小徐妹妹抢先说。
唐伯虎摇摇头，一个劲儿叹气。小徐妹妹对他说：“要不你先出去吧，别在这儿碍眼，我们两个说点女人的话。”
唐伯虎只好溜达到院子里来。就看见唐申捉着一只老母鸡正在杀，这是要给唐秀补补了。
唐申说：“哥，帮忙拿个碗来接血。”
唐伯虎就在那儿帮着唐申杀鸡。唐申读书不太在行，但现在干家务还是很不错的。杀完鸡，又拔毛收拾。小唐看着，突然问：“要是你遇到这事可怎么办？”
唐申说：“能怎么办，认命呗。上次你们出去玩，让我去放春满楼的大黄狗，我挨了揍，不也认命了吗？”
虽然爹妈兄弟们给唐小妹做了很多好吃的，唐小妹也没吃多少。心里有事，没有胃口。晚上，唐伯虎去店堂里搭铺睡，唐小妹和小徐妹妹睡在一起。说是睡，其实也就是意思意思，小徐妹妹和她聊了会天儿，因为要保胎，早早就躺下了，可唐小妹却辗转反侧，一直到了快天亮才睡了一小会儿。
唐伯虎也睡不香，他就想了，自己这个妹妹要人才是人才，要模样有模样，怎么会命这么苦。啥叫天妒红颜啊？这就是。小徐姐姐也是。
第二天吃了早饭，唐小妹执意要回去。其实心里是不想回去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办。唐广德和丘阿姨给她塞了不少宝钞碎银子，唐伯虎和小徐妹妹商量，把自己卖画挣的钱也都拿出来了，小徐妹妹还加上了自己的首饰，就连没啥收入的唐申，都拿出零花钱来了。唐广德说：“这些钱也管不得大用，但至少一年之内是吃喝不愁了。千万别再让你公公知道啊。”
唐伯虎也说：“要是再扛不住了，你就再回来。”
唐小妹当场又哭了，泪眼婆娑地上了车。唐伯虎站在门口，一直看着那车转过街角不见了，长长叹口气。
回到屋里，小徐妹妹也坐在那里眼红。唐伯虎就劝说道：“你可别太伤心了，咱家儿子还在你肚子里呢。”
小徐妹妹说：“小妹真是可怜，这样下去哪天算一站啊，她昨天告诉我，现在月事都不来了。我最担心的，是她哪天身体不行，就倒下了。谁也不是铁打的，这样迟早要出事。”
唐伯虎赶紧说：“别瞎想。你现在就好好生孩子就行了。”
小徐妹妹抹抹眼睛说：“我不想了，我现在已经很知足了。不是哪个女人，都能过上现在的日子。”
这一番话，说得唐伯虎心里酸酸的。心里惦记，别再出什么意外了，小徐妹妹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唐小妹家生意好转，把欠债都还了。要是这样，就算恢复正常了。
正在那里寻思呢，唐广德在外面敲门，说是都元敬来了。
唐伯虎出去一看，都穆抱着一个大包袱，笑嘻嘻地说：“唐兄，你还记得汪琼吗？”
唐伯虎当然记得了。都穆道：“汪琼昨天来苏州了，是特意来的，留下许多青物，说是给你和胡子哥哥的礼物。但他忙，走得急，让我转交，说下次来一定请大家喝酒。”
唐伯虎问：“什么叫青物啊？”
“就是青羊绒的坎肩儿。”都穆说，“汪琼他们进了好多货，就是没卖动。一直到现在，手里还压了不少，放在家里占地方，还有膻味儿。他就说，想起上次求画，一两银子，实在是惭愧，干脆就先送些青物给你们。刚才我去了东村老师和胡子家，都给他们送去了。”
唐伯虎抬头看看天，确实也要凉了。正想再说什么，突然听到丘阿姨在后面喊起来：“老唐你怎么了？啊？你倒是说话啊……”
唐伯虎吓了一跳，撇下都穆就往后面跑。都穆也不知道出啥事了，就跟着他。
却看唐广德，倒在了地上，双眼紧闭，早已人事不知了。丘阿姨在旁边急坏了，一个劲儿地掐人中拍脸蛋，眼泪都急出来了。
唐伯虎就问：“我爹怎么了啊？”
丘阿姨带着哭腔说：“谁知道他这是怎么了？走着走着路，突然腿一软就倒了。也不说话，也不睁眼。”
这时候唐申也跑了出来。唐伯虎跟唐申说：“你快去叫郎中吧。”
丘阿姨、唐伯虎和都穆把唐广德抬到了屋子里的床上。唐伯虎看他脸色发紫，赶紧解开衣服，丘阿姨打了碗水来。折腾了半晌，唐广德才悠悠醒转，想坐起来说话。
丘阿姨说：“你吓死我了，到底是怎么了？”
唐伯虎扶他起来。唐广德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眼前突然一黑，再醒过来，就……躺床上了。”
丘阿姨和唐伯虎听了老唐的话，都愣了，怎么就感觉声音不太对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