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桃花庵主人卷五百忍歌》（13）

第一百四十回平逆  话说这宁王，拿下九江之后，就下令南昌城里，所有护卫军队，倾巢而出，加上境内豢养的山贼水匪，号称十万人，顺江直取安庆。若是安庆打下来了，江南在望。这宁王也算是有气魄，不仅带着兵，连众多妻妾都带出来了，包括被关了多年的娄妃，也包括那些唐伯虎画过的美人，画船锦轿，夹杂在大军正中，一路开拔，那意思就是直接进皇城了。

只是这安庆是要塞，城坚兵多，一时攻不下来。宁王的战法和流贼不一样，流贼若打不下来，便绕城而走，总有打得下来的。宁王呢，却是执意要攻城略地。所以，打不下来也得打，打下来为止。

这一日正忙着安顿士兵攻城呢，突然有快马来报信，说是南昌城被围了。当时宁王就傻了，心想，这江西境内我都搞定了啊，哪里还有大股的人马，能围南昌城的？

他哪里知道，在江西广东交界剿匪的王守仁，耳目众多，早就暗中盯着他呢。他六月十三造反，十四出兵，王守仁十五日就知道了消息，火速带兵向南昌奔，路上又联络了临江、赣州、袁州的本地兵马，直杀南昌，去抄宁王老窝。

十几天后，王守仁已经到了南昌城下了。宁王得到消息，顿时就慌了神儿，想来想去，说是要回救南昌。

当时刘养正和李士宝就晕了，跪在那里，拉着宁王的袖子，苦苦哀求，说现在还管南昌干吗啊？安庆打不下来，干脆直接去打南京不就完了？南京一到手，天下震动，那南昌早晚还能得回来。

宁王道：“南昌是大本营啊，咱们粮草积蓄都在那儿，这要是丢了，咱拿什么打仗？”

那两位没话了。这才想起，宁王记得带老婆出来，却没带够钱粮。

于是只好解了安庆之围，回兵去救南昌。可是已经晚了，这王守仁带兵一到南昌城下，南昌就开门了，没费力气。这又是为啥呢？因为江西指挥使司的王秩在城里。虽说迫于淫威，没敢在宁王造反的时候阻拦，可见了王守仁的兵马到了，哪有不开门的道理？

就这样，王守仁抢先拿下南昌，接着一不做二不休，派兵在鄱阳湖周边下了埋伏。这宁王将自己的军队分成两部，前部两万人，走到一个叫樵舍的地方，遭遇伏击，被追杀一夜，折了大将杨清，败退到黄家渡，遭遇了第二次埋伏，这回淹死万人，被杀数千，吴十三战死，宁王的前部，彻底被打没了。

宁王带领的主力，则到了一个叫八字脑的地方。知道前军已没，心里张惶得很。在大船上转来转去，不知道是该往前走，还是该往后退，看见前面有个渡口，便问：“那渡口叫什么名字？”

在身边侍立的杨子乔随口答道：“那渡口叫黄石矶。”

只是这江西口音，“黄”与“王”不分。宁王听成了“王失机”，死死地盯着杨子乔。

杨子乔当场就糊涂了，心说怎么了？自己没做错什么啊。

宁王道：“大战在即，你竟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说着就吩咐把杨子乔推下去斩了。

杨子乔奇怪啊，直嚷嚷：“我怎么了？王爷你开玩笑吧？”

结果，糊里糊涂的，杨子乔脑袋就搬了家。等刘养正等人知道，想来求情的时候，已经晚了，人都杀完了。

杨子乔一死，军心可就乱了，也就半个时辰的工夫，宁王手下的兵马就逃了几千人。都是当惯了山大王湖大王的人，上阵要被杀，不上阵也要被杀，这个谁受得了啊。宁王连着杀了十几个逃兵，却弹压不住，只好问刘养正：“老刘，你看现在，可怎么办？”

刘养正摇着扇子，只说了一个字：“钱。”

宁王明白了，当即传了令，只要打回南昌，前一百个进城的，每人赏千两银子，受伤的，每人赏五百两银子。这才好歹约束住了部队。

次日，宁王挥军向前，与王守仁部接战，双方打得血肉横飞。一度官军的阵脚还被冲乱。那老道李自然，还自告奋勇在甲板上做法，手里挥着拂尘，念念有辞的。叨叨了几句，果然成了顺风。宁王手下一起欢呼，扯起大帆，冲进对方船阵里。李自然那是相当得意，手拈长髯，怀抱拂尘，摇头晃脑，面带微笑，站在甲板上，好像这风，真是他招来的。

结果呢，就听见“砰”的一声，李自然的脑袋开了花。为啥啊？那是对面明军看见有个老道在那里耍酷作秀，抬手就是一火铳，正中面门。李自然哼都没哼一声，就栽倒到鄱阳湖中了。

宁王见李自然被打死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刘养正：“老刘，这老李会真死么？他不是能掐会算，怎么没算到这一枪？”

刘养正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就看见对面好像受了提醒，顿时火铳齐发。这宁王千准备万准备，就是佛朗机没准备好，缺少火器。被这阵火铳一轰，吓得魂飞天外。再看自己的大船，被打得坑坑洼洼的，就像个麻子，船舱里的众位娘娘，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大呼小叫，花容失色。宁王赶紧命令大船后退，想退出火铳的射程。

可这一退就糟糕了。行军作战，最怕的就是主将先逃。宁王大船一退，底下的人谁还能绷得住呢？顿时战局崩溃。

这一天直杀得天昏地暗，湖面上风高浪急，雾气弥漫，宁王带兵，也不知道方向了，只知道一个“跑”字，稀里糊涂，竟然跑到了王守仁大军的口袋正中——就是前军遭遇王守仁的那个地方，樵舍。

宁王问刘养正：“下一步怎么办啊？”

刘养正扇子都被火燎去半边，依旧神态自若，在手里摇着，摇了半天，说：“我也没办法。”

宁王气坏了，道：“合着你就会装？你不是主意多么？你不是诸葛亮转世么？你倒是赶紧想啊。”

刘养正一边摇扇子，一边擦眼泪，道：“我说去南京吧，王爷你非要回南昌。这下可好了，身陷绝境。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宁王看他精神都崩溃了，只好问李士宝：“老李，你有啥办法。”

李士宝倒还镇定，说了两个字：“投降。”

宁王站起来，说：“你说说，你们这都给本藩出的什么主意？咱们这才出兵几天啊？人家闹个流贼，还闹了好几年呢，咱们满打满算，俩月不到吧？就成这样了？丢人啊。”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喊了起来。大家赶紧出去看，只见遮天蔽月，竟然是一场大火。原来官军见宁王船只躲在岸边，便有意放火，恰恰天灭宁王，夜里狂风大作，这火呼啦啦就烧了起来。

再看自己手下的兵，跳水的，喊叫的，哭爹叫娘，狼狈不堪。宁王顿时明白了，这仗没法打了，还是李士宝说得对，最好的办法就是投降，可官军这么杀过来，那是投降的机会也不给啊。

大势已去，宁王叹了口气，回到了大船船舱里。再看自己的娘娘们，早就哭成了一团。宁王一进来，大家都上前，拉着他的袖子，扯着衣襟，说：“王爷，咱们可怎么办啊？”

宁王把姑娘们都推开，径直向后舱去。为啥啊？因为后舱里关着娄妃。现在他后悔了，觉得还是娄妃说得对，不让他造反。在南昌当王爷，不是很好吗？有吃有穿有女人，干吗穷折腾啊？进了舱，只见娄妃端坐其中，面目平静。宁王进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竟然呜咽起来。

娄妃淡淡地说：“妇语夫兮夫转听，采樵须知担头轻。昨宵再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

宁王道：“我早听你的就好了。都是刘养正李自然那两个混蛋撺掇的。”

娄妃道：“晚了，后悔又有什么用。”

宁王问：“那可怎么办？还有办法么？”

娄妃看着宁王，摸摸他的脸，说：“王爷已经辜负了皇上，但我不会辜负王爷。你放心，我带个头。”

说罢就站起身来，走到外面。众多妃子一看娄妃出来了，后面还跟着宁王，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宁王说：“你们都跟着娄妃，她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说罢又对船舱角落里一个老头说：“你伺候娘娘们升天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老头是谁啊？正是季安国。老季送走唐伯虎后回南昌，就想辞职。只可惜抽身已晚，宁王不让他走。这次起兵，也把他带上了，专门负责娘娘们的饮食起居。宁王一说这话，季安国就知道，全完了。

船舱里顿时哭声一片，别说青春年少的，就算是跟了宁王多年的，谁愿意就这么去死啊？前两天还锦衣玉食，梦见紫禁城呢。

季安国也是没办法，叫了十几个兵，把众多娘娘们搀到甲板上。娄妃望着南方自己家乡上饶的方向，拜了一拜，没什么犹豫，“扑通”一声，就跳下湖去。按年龄，第二个轮到汤之谒，腿都软了，还是季安国帮忙，抱起来，扔到水里。下面木文舟、朱家淑、钱韶、熊小冯、杜芳洲、花萼、柳春阳……一个接一个的，有自己跳的，有季安国帮着推下去的，无一幸免。到了最小的薛幼端，早已经哭成一个泪人，瘫在甲板上挪不动步子。季安国就弯腰哄她：“别害怕，别害怕，只要片刻，就无烦恼。”

薛幼端点点头，却说：“我想回家，我想我娘。”

季安国说：“好好，这就送你回家了。”说着拉起她来，慢慢走到船边。薛幼端却不敢靠近船舷。老季又说：“你看看，水也不深的。没准还能游到岸上。”

小姑娘信了，探头去看水，季安国咬牙，一抄她双脚，就把她掀到水里。在船舷边望着她，只见她在水中挣扎两下，一个旋涡转过来，人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