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桃花庵主人卷四我也不登天子船》（13）

第一百十回哑谜

宁王接着就起身，对唐伯虎说：“唐解元跟我来。”  唐伯虎不明所以，跟着宁王向后走。原来这书房后面是个大屏风，屏风后面是一个小门，出了小门，竟然是鲜花与绿竹搭成的甬道。过了这长长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太湖石林立，一泓湖水婉转而过，湖面上波光粼粼，浮萍点缀，水鸟游荡，倒真是幅好风景。

宁王一出现在湖边，就有公公丫鬟什么的，上来伺候。宁王道：“敲锣。”一个公公道声“是”，挥起了小旗子，瞬间，远处亭子上的一面锣响了。片刻功夫，就听得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从这个园子的各个角落，冒出了无数人来。唐伯虎仔细瞧，原来大石头后面，都有机关暗道，通着后面的房子。只要锣响，各个房间的人都能很快走到宁王跟前。

这些人大部分是丫鬟妈子，簇拥着十个美人，转眼间来到面前。为首的正是崔姑娘，后面那九个，年龄不一，大的与崔素琼相仿，小的也就十六七岁，想必是宁王搜罗来的嫔妃。宁王得意地对唐伯虎说：“怎么样？本藩对付女人有一套吧？召之即来，谁都不敢有半点耽搁。耽搁一会儿，那就是耽搁一辈子。动作快，所以本藩管她们叫快女。”

唐伯虎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合着这些美女，都被训练成兵了，每天早晨梳妆好了，就在屋里等着，宁王一敲锣，随敲随到。

宁王对崔素琼说：“你给唐解元介绍介绍吧，这些姐妹都叫什么。”

崔素琼答应了，便带着唐伯虎一一介绍：“这一位，扬州广陵人，汤之谒姐姐，字雨君，比我年长三个月，善画，和唐解元是同道。这一位，是苏州的木桂妹妹，字文舟，比我就小五天，善琴。这一位，湖南郴州的朱家淑妹妹，字文孺，比我小七岁，书法写得好。下面这位，金陵钱韶妹妹，字凤生，比我小七岁半，歌喉婉转赛过飞鸟。再一位，湖北江陵的熊御妹妹，字小冯，比我小十岁，舞跳得极好。再一位，福建荆溪的杜若妹妹，字芳洲，比我小十一岁，弹筝高手。再一位，河南洛阳的花萼妹妹，字未芳，比我小十三岁，善于吹笙。再一位，浙江钱塘柳春阳妹妹，字絮才，也是比我小十三岁，擅长弹瑟。最后一位是小妹妹，今年才十五岁，比我小了十六岁，是湖北公安的薛幼端妹妹，字端清，别看年龄小，吹箫是一绝。”

九位美人依次和唐伯虎见了礼，一圈下来，唐伯虎有点晕。不是没见过漂亮的，而是没同时见到过这么多漂亮的，可见宁王四处搜罗，抢亲的事情没少干，而且还坚持不懈，十数年如一日。

宁王笑道：“唐解元，本藩这里女人多，希望你好好画。这样，本藩再给你派个助手怎么样啊？”

唐伯虎本来不想答应的，正在想推辞的话呢，宁王就喊：“把季安国给我找来。”

唐伯虎心里真是叫苦不迭。有季安国这块牛皮糖当助手，那真是不画也得画了。

唐伯虎赶紧说：“王爷要画，也是画得的，但有几件事，答应了才能画出来。”

宁王道：“你尽管说。”

唐伯虎道：“画画要讲意境。所以，酒要管够，我什么时候要喝，就得喝得上。”唐伯虎的意思，我天天喝得烂醉，就是画不了，你奈我何？

没想到宁王满口答应：“行。唐解元海量，喝多了没准还画得更好呢。”

唐伯虎又道：“我对助手要求高。这个助手必须得随时干活，不管白天黑夜，什么时候找他，什么时候就得在。我对他有差遣权，就是王爷，也不能再用他。”唐伯虎心里打算盘，要是季安国来了，先下手为强，好好折腾折腾他。

宁王又答应了：“可以。季安国，你揍他骂他使唤他，随便。”

看宁王这么痛快，唐伯虎想，第三件事要提得狠一些，让宁王为难。便说：“最后一件也最重要。那就是我得随时见到娘娘们。所以，请王爷能让我随便出入阳春书院，想看哪位娘娘，就看哪位娘娘，要和娘娘们谈心、吟诗、下棋，这样才能捕捉到人的性格，才能有灵感。”

宁王“哦”了一声，明显犹豫了。自家院子，怎么能让唐伯虎自由出入呢？还要同意他和自己的老婆们谈心。这个有点难度。

这事，他想找刘养正问问。左右一看，刘养正没敢跟进来。正要喊人，只见刘养正脚步匆匆，从花廊里出来，直接走到宁王面前，耳语了一番。

宁王大怒，道：“这个王八蛋，给脸不要脸，他吃了豹子胆了？本藩要杀了他。”

宁王这一嚷嚷，唐伯虎和娘娘们都吓了一跳，个个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刘养正又在宁王耳边说了几句，宁王的眼睛不住地往唐伯虎身上瞟，连连点头：“好好，就这么办。”

唐伯虎不知道这二位打的什么主意，心里直打鼓。只见刘养正走到他面前，嘿嘿笑着说：“唐解元，这事儿你去办最合适，来，借一步说话。”

说着就把唐伯虎拉到旁边，跟他交代起来。原来，这刘养正有个好朋友，就是江西浮梁人，叫汪文庆，也是才华盖世。刘养正说要和他叙旧，把他接到南昌来，接来就跟他商量，要他辅佐宁王。在宁王面前，刘养正也把他夸得天花乱坠。万万没想到，这汪文庆死活不愿意投奔宁王，说下大天来，就一个“不”字。眼见得过去十几天了，宁王的耐心也没了，就要杀了他。刘养正号称是诸葛亮啊，就给宁王出主意，让唐伯虎去劝汪文庆。如果劝得成，那么唐伯虎死心塌地投宁王的既成事实就有了；如果劝不成，也能看出唐伯虎是否真心。

唐伯虎听刘养正一说，心里就明白了，推脱道：“刘先生，我是最不会劝人的了。这不是难为我吗？”

刘养正道：“你们都是文人，说得来。再说了，是宁王让你去的，你能不去吗？”

唐伯虎没词儿了，只好说：“那我可话说在前头，劝是劝，他答应不答应可和我没关系。”

刘养正连连答应说好。自己不方便和唐伯虎一起去，就找了个书童，陪着唐伯虎。唐伯虎当然明白，这就是一传话的，他和汪文庆怎么谈，回头都会被一五一十地传给宁王。

唐伯虎就硬着头皮，向宁王告辞，坐车到了旅店。这汪文庆本来是住在刘养正家的，被刘养正逼急了，自己搬出来住。想溜回家是不行的，因为外面布了人，汪文庆一出门，就被堵回去。

唐伯虎看这门口守卫森严的，就想起自己在扬州被季安国堵门的场景来。摇摇头，下了车，径直往汪文庆住的房间去了。进得门来，汪文庆脸对着墙壁，却不看唐伯虎。那书童就说：“汪先生，唐伯虎先生来看你来了。”

汪文庆依旧不回头，只是冷冷地说：“哦，天下奇才啊，这回可有用武之地了。”

唐伯虎被他臊了一下，也不好说什么，因为说什么书童都会记下来。吭哧半天，突然有了办法，道：“唐寅没什么才华，比不得汪先生。”

汪文庆道：“伯虎兄别给我带高帽子，我闲散惯了，才华有限，不堪大任的。”

唐伯虎道：“别叫我伯虎兄行吗？我早就改名字了，叫做子畏。”

子畏这个名字，是唐伯虎出北京后，还乡路上取的。汪文庆倒是头一次听说，转过身来，看着唐伯虎。唐伯虎这才看清楚这人的长相，高额头，阔鼻梁，方脑袋，是一副执拗相。唐伯虎赶紧说：“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汪文庆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倒闹得那书童不明所以。汪文庆为什么笑啊？因为唐伯虎讲的是《论语》里的一段话，说的是孔子到匡地巡游，当地人把他错认成大坏蛋阳虎了，因为这两个人长得太像。孔子当时就说：“周文王死了以后，这里就没有斯文了吗？天要丧斯文，那后来者就不会有斯文人了；天要不丧斯文，匡人又能把我这个斯文人怎么样呢？”

唐伯虎的意思，我也是被关在这儿的，我也是斯文人。显然汪文庆听懂了，这才回过头来看唐伯虎，态度全变。

汪文庆笑眯眯地说：“子畏还有一解，你可知道？”

唐伯虎道：“君子畏三端。”

汪文庆道：“我怎么记得是四样东西？”

两个人又哈哈大笑起来。所谓君子畏三端，是春秋时《韩诗外传》所载，为君子者，要注意躲避文人的笔端、猛士的锋端、辩士的舌端。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要躲着小报记者的笔、流氓的刀和专家的胡喷。而汪文庆所说四样，则是汉人王充所著《论衡》说的：“美味腐腹，好色惑心，勇夫招祸，辩口致殃。”。

这两个人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打着哑谜，把个书童听得云里雾里，听都听不懂，更别提记了。唐伯虎看他脸色涨得通红，说了句：“还不沏茶去？”书童才答应一声，退出去找茶水去了。唐伯虎这才坐下，道：“你不干没关系，得想个办法，好脱身。”

汪文庆道：“当然是会脱身的。倒是子畏你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唐伯虎道：“正在想，正在想。”

汪文庆说：“那就好。”

唐伯虎又问：“那我如何回复宁王？”

汪文庆道：“现在佛不拜过去佛。”

汪文庆为啥忽然又打起了哑谜？因为那个书童端着茶回来了。这个典故，说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去相国寺烧香，见了过去佛，也就是燃灯佛，问和尚：“这个佛需要拜吗？”和尚哪敢让皇帝拜啊，就说：“不拜。”皇上就问：“为什么不拜啊？”和尚情急，道：“现在佛不拜过去佛。”

那意思，还是个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