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三桃庵花下》(22)
第八十七回桃坞
守着钱,时间就过得快。不一刻,祝枝山就带着彦一郎回来了,那彦一郎一见唐伯虎,就一个劲儿地作揖鞠躬说谢谢,说他这次回日本,总算有的交差显摆了。三个人就说说笑笑,下酒馆喝酒。 这顿饭呢,基本就是算帐,盖多少房子,工多少钱,料多少钱,一一列着清单,把唐伯虎脑袋都说大了。让他画房子画楼阁,这是没问题的,算细帐,本非所长,算帐的那点基础,还是小时候卖月饼的时候打的呢,到现在也没再进步过。不过在坐的有清楚的,就是彦一郎,做过生意么,所以算得还是比较清楚。最后核实,用青砖黑瓦,盖高墙大院,那还是不够的。所以,要按照唐伯虎的设计,盖那么多房子,造那么多景,恐怕有些房子材料上就得马虎一些,要做茅草屋了。
唐伯虎笑了,说:“茅草屋又怎样?当年杜工部钱少的时候,不也是做茅草屋么?”
彦一郎说:“这个,好办,房子弄起来。以后钱多,翻盖。”
唐伯虎点点头,又说:“你还得给我留出钱来,我要买树。”
彦一郎道:“便宜,柳树,便宜。”
唐伯虎摇摇头,说:“柳树是不行的,我要种桃树。一到春天,桃花盛开,漫天红烟白云,桃树是最好的。”
桃树属于果树了,要比柳树贵些。一棵两棵不显,几十上百棵,那就贵了许许多多。祝枝山插嘴问:“一定得是桃树么?”
唐伯虎点头:“当然,桃树。要种得比小徐姐姐在的时候还茂盛。”
祝枝山叹口气,道:“那就桃树吧,把别的钱再节省一点。”
彦一郎道:“要是日本,种撒古那,颜色比桃树,更好。便宜。不结果。”
唐伯虎问:“撒古那是树么?”
彦一郎道:“树,很多种。这里叫樱桃树。日本的,不是吃的,不用结果,专门看花用。”他比划着说,“如卵大宝石,颜色胜桃花,形状仿佛牡丹一样的,颜色很多。开的时候,花山花海,花团锦簇。”
唐伯虎听得有趣,便道:“可以带几株过来么?这样园子里有奇花异草,更是姣妍。”
彦一郎点头:“一定,下次。回大明,会带来。”
说到这里,彦一郎也有些沉闷了,那是想家了。少小出来漂泊,飘洋过海,往来有好几回。这次出来的年头长了,看唐伯虎营建家园,自己当然也会想,要回去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想到这里眼圈有点红,便道:“搞汉?”
唐伯虎和祝枝山连连点头,和彦一郎推杯换盏。彦一郎道:“可惜,看不到你园子盖好,我要走了。”
唐伯虎问:“多盘桓些时日,明年再走么。反正去日本的船队,经常有的。”
彦一郎摇头:“等不得,回家,一有念头,就恨不得立刻回去。归心似箭。想家了。”
祝枝山和唐伯虎都非常理解。唐伯虎道:“那你一定要回来。在这里交了这么多朋友,也是会想你的。”
一句话,说得彦一郎鼻子一酸,眼眶一热,赶紧低头擦眼睛。唐伯虎说:“我再送你件东西,你好生留着,提醒你以后回来,别忘了带撒古那来。”
说着要来纸笔,写道:
萍踪两度到中华,归国凭将涉历夸。
剑珮丁年朝帝扆,星辰午夜拂仙槎。
骊歌送别三年客,鲸海遄征万里家。
此行倘有重来便,烦折琅玕一枝花。
这几句意思,你两次来我们这里,回去后可有的吹了。带着剑珮去过首都,星夜里在江河上旅行。写首诗给你,送别在我们这呆了三年的客人,你要远行万里渡大海回家。如果还能再来,方便的话把那琅轩花帮我折一枝来。
琅轩之花,传说开于昆仑山,自然是遥远之处的仙花了。
彦一郎拿了那诗,站起来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道谢。唐伯虎说:“我们是兄弟了,你还客气什么?一路平安,回去娶老婆生孩子,有机会再来看我们吧。”
帐算好了,酒喝高了,这才分手回家。过了两天,彦一郎要出发了,祝枝山唐伯虎起大早,一路送他到南门外码头,看他登船南行,先顺运河到浙江杭州,再取道宁波,上海船回家。彦一郎走时,还流了眼泪,觉得苏州这几个文人朋友对自己是太不错了,一个劲儿地说还要回来。道别珍重祝福的话说了好多,直说到船要开了。彦一郎站在船舷,冲他俩一个劲儿拱手。祝枝山和唐伯虎就目送那船,渐行渐远,变成了小黑点。
彦一郎是打算再回来的,但却没能回来。几年之后,沿海倭寇势力大了起来,治安状况恶化,时常有冲突战争,正常的交易,也慢慢变得难做了。为安全计,彦一郎自然是不敢冒险渡海的。直到百十年后的万历年间,大明和日本在朝鲜狠狠地打了一仗,这才让边境稍安,可那时候,大明自己又开始乱了。
所以,唐伯虎到底也没有等来彦一郎的花。
不久之后,还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弘治皇帝死了。弘治皇帝病死的时候才三十五岁,他成了唯一的只有一个老婆的皇帝。之后当了皇上的,就是正德皇帝了。那一段时间,人心惶惶,每座寺庙都要敲钟三万次,军民百姓服素缟二十七天,一个月内不可嫁娶,四十九日不能杀生屠宰,一百日内不得寻欢作乐。一下子,刚刚恢复起来的苏州市面,又冷清起来。
唐伯虎园子的工期,自然也拖了下来。没办法。到了转年,才算正式开工。
这期间,唐申也拿了些银子来看唐伯虎,哥哥盖房,弟弟是应该出点力的。只是唐伯虎死活不要,觉得过继唐长民这事儿还没办呢,怎么能再要弟弟的钱。更何况,弟弟这钱来得太不容易,那是一点点辛苦攒出来的。推让半晌,唐伯虎推不过,便道:“好吧好吧,这钱算你给我的,只是不要放在我手里,在我这儿一忽就花完了,你还是先拿回家,放在柜上寄存。等园子盖好了,拿来给长民读书用。”
那些日子,唐伯虎就像是长在工地上一样,天天督工派料,东忙西忙,灰头土脸的。他干活那叫丝毫不马虎,就连甬道上一块砖码错了,都要拆了重来,把那帮请来盖房的民工弄得不胜其烦。就和他说:“唐先生,照你这么个琢磨法,估计这园子,怎么也得盖到五年以后。”
唐伯虎就问:“五年长吗?我怎么也得住上一辈子,你不能让我看着别扭吧?”
工人没话说了,接着干活。后来时间长了才明白过来。这唐伯虎讲究的,并不是房子多结实,而是一样一式,都不能和他的设计有出入。比如一个土堆的大小,一排篱笆用几根竹子,一块石头朝哪个方向摆放,那都是必须严格按计划办理的。有的时候,唐伯虎的计划行不通,例如门不够宽,以后家具没法往里放。那施工是不敢自己做主的,就要请教。可偏偏唐伯虎有时候出去喝醉了,回来点头同意把门做宽,但到了第二天醒了,又变了主意。如此反复折腾,工期就一延再延,大半年过去,依旧不曾完工。
有一段唐伯虎喝酒喝得比较勤。他跟谁喝呢?是和王宠喝。
新一轮应天府乡试举行了,读书人们都去考试。像文征明、徐祯卿、王守和王宠兄弟都去参加考试了。结果呢,徐祯卿聪明,背书不发愁,玩似的就考上了,王守王宠兄弟,本来人们都看好王宠,觉得这小鬼机灵,可偏偏王守一考就中了,王宠却没取上。小孩子心气高,这个打击可受不了,加上回家后爹妈一通数落,老拿他和王守比,说:“你看看你哥哥!”
王宠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个,一溜烟从家里跑了。东家呆两天,西家呆两天的。偏偏像祝枝山这样的朋友,家里不是有女眷么,就不敢让王宠长住。搞得王宠四处流浪,最后就住到唐伯虎这个单身男家里了。这下可好了,唐伯虎早晨出去监工,中午回来就和王宠喝酒吃饭,往往一喝就高,下午昏沉沉地再去工地,晚上回来再喝。他得开导小王宠。
他是这样和王宠说的:“乡试这种事吧,考上正常,考不上也正常。你岁数这么小,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么?落榜有什么了不起的?一点不丢面子,你看人家文征明,落啊落的,就习惯了。”
文征明这次,依旧是没考上。回到苏州,二话没说,又回家抄书去了。
王宠不服气,道:“那你怎么一考就是解元啊?我没你字写得好么?没你书读得多么?长得也挺帅的啊。”
唐伯虎一看,这小孩子钻牛角尖,就说:“你能和我比么?你知道我那时候读书读得多苦?”
这个话题持续了好多天,最后王宠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想明白了。他说:“唐哥哥,我知道了。我从心底下,就不愿意去考什么乡试。我就是打算考一个功名,好给家里一个交代,让他们以后不要烦我了。不是真心想考,最后考不上,也是正常的。”
唐伯虎连连点头,道:“正常正常。”
王宠说:“越是想对付呢,就越是对付不过去。你说对不对?”
唐伯虎说:“那你下次就不要对付,你就想,你是真心想考上的,以后做个官,挣点钱,然后辞职回家么。杨循吉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王宠转转眼睛道:“那多傻啊?也费力气啊。我看不如这样,我真心地希望自己考不上。只要考试前一阵,装模做样地在家读书,然后装模做样地去趟南京,说是考试,实际上是去秦淮河玩。这样我就轻松了,爱考上考不上。反正我哥哥已经考完了,下次考试,他也不会和我一起去了,就算是想管我也管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