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三桃庵花下》(12)
第七十七回知音
大家哪里还容得王守争辩,一哄而上,簇拥着这哥俩就奔酒馆了。王宠这才感觉到舒服多了,还是回到这些人中间,才叫如鱼得水。一高兴,就把和小锦姑娘的凄凉事情,忘到脑后去了。 大家闹哄哄地在街上走着,忽然就看前面有好多人在围观。几个人挤过去一看,竟然是一干人抬着花轿礼品,在嫁媳妇。迎亲的人不多,但在小巷子里一走,还是把路堵了。唐伯虎随口就问前面一老头:“谁家嫁闺女啊?好像嫁得挺潦草的。”
那老头回头看看唐伯虎,认出他来,嘿嘿笑着说:“呀,唐解元啊,嘿嘿嘿嘿。”
笑完,也不回答唐伯虎的问题,竟然从他身边溜走了。
唐伯虎还在那纳闷儿呢,旁边徐祯卿却看出了端倪,拉着他的袖子说:“唐哥,咱们走吧,从隔壁巷子绕过去。这办喜事儿有啥好看的。”
唐伯虎满腹狐疑,正要和徐祯卿一起走,结果看热闹的人都不看迎亲了,全看着唐伯虎,嗡嗡的一阵议论。唐伯虎何等聪明啊,耳朵里听到了两句话,心里就全明白了。这出嫁的是小何姑娘,恰好让自己路过碰上。登时脸就烧得不行,赶紧加快了步子,一溜烟消失在旁边的小巷中。
要说小何姑娘再嫁,这速度也够快的。和唐伯虎分手,也就个把月的工夫,就寻到人家了。其实也不是快,而是小何姑娘的爸爸何老爷子,在听说唐伯虎进京考试被抓以后,就动了让小何姑娘再嫁的心思,总觉得以后闺女跟了唐伯虎,要吃苦一辈子,所以那时候就开始暗暗查访人家。正碰上小何姑娘回娘家,爷俩一合计,小何就再不肯回唐家。
结果,老何给小何寻到了吴江的一家富户,妻子不能生育,要再寻一房的。老何一算计,这家人家境殷厚,小何过去虽然是偏室,但要是能生个一儿半女的,那地位也就比正室还强了。怎么想怎么合算,就把这婚事答应下来。可那时候小何和唐伯虎还没分手,何老爷子这才演了一出上门催离婚的戏码。
这其中的种种关节,唐伯虎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这个时候,只是觉得很没面子,羞愧万分。本来接了王宠,高高兴兴的,路上这一来,情绪就低落下去,再也提不起精神。祝枝山就劝他:“你看,你和小何姑娘夫妻一场,也是缘分。现在缘分尽了,各过各的,她嫁了别人,你应该高兴才对啊,总算是有了个归宿么。这事儿也就算彻底了结了,对么?”
唐伯虎恨恨道:“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别扭。自己的女人外嫁,毕竟不光彩。真是人前人后两副心肠啊,想当年我中解元的时候,热能把人热死,现在没了功名,冷得我浑身上下不自在。”
祝枝山道:“你这就是穷好面子。这有什么啊?人之常情,看淡点,什么都没有,全过去了。”
一路劝着,唐伯虎只是咬着牙,白着个脸,也不再说什么。估计这些日子的休养也白忙活了,现在心里不定怎么倒腾呢。祝枝山就道:“哎,高兴点么,你别老拉着脸啊。一会儿,我给你介绍个新朋友。”
一行人东拉西扯的,就进了酒馆。这馆子还是新开的,是安徽菜馆,就在阊门外,唤作聚才楼。到了那里,直奔雅间,果真有个人在那里等着,但见那人,年纪与唐伯虎他们相仿佛,却一身白衣,三缕胡须,深目阔鼻,器宇轩昂。最要命的是皮肤白,白得晃眼,几乎和白衣服分不出来,很有股道骨仙风的劲头。他还有个特点,就是长脖子,一颗脑袋顶上去,就像人举着个灯笼。
一见祝枝山等人进来,那人赶紧起来行礼,祝枝山就一一给那人介绍,最后,又对大家说:“这位就是咱们江南一带,最著名的琴师,叫杨季静。我是叫他来占座的。现在这徽菜馆刚开张,大家都跑来吃新鲜,位子不好占啊。”
大家赶紧寒暄。客气一番,这才落座。祝枝山笑道:“咱们的日子可是越来越红火了啊,新的朋友在加入,小朋友在长大,吃喝的阵营终于壮大起来了,真是太平盛世,人才济济。”
杨季静毕竟是头一次和大家见面,有点拘谨,道:“你们都是文人,我是来向你们沾光的。”
他声音不大,却相当柔和。这唐伯虎看见他,第一印象就不错,便问:“杨琴师,不知道你擅长的是什么琴?”
杨季静很不好意思地说:“说来惭愧,我喜欢弹的,是最流行最俗的瑶琴。”
所谓瑶琴,就是现在说的古琴,据说学起来并不难,所以现在好多小姑娘要玩高雅,上来就学这上手容易的古琴。因为弹的人多,杨季静谦虚,才说自己最俗。唐伯虎却不以为然,道:“琴棋书画,琴是排在第一位的,要说沾光,是我们这些排在后面的人沾你的光。远古伏羲神农作琴,舜帝以五弦琴歌南风,孔夫子杏坛讲学,操琴弦歌之声不绝。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嵇氏四弄,广陵悲歌。众器之中,琴德最优,长夜弦动,拂晓聆琴,都是世上最雅的,哪来半个俗字?”
听他两个说琴,祝枝山就插嘴道:“既然这样,你们说说这琴有什么玄机,管教天下人都觉得它是最雅致的?”
杨季静清清喉咙,缓缓说道:“当年伏羲作琴,是只有一根弦的。后来舜帝定制,琴有了五根弦,既象征了金、木、水、火、土五行,又象征了宫、商、角、徵、羽五音,更象征了君、臣、民、事、物五要。所以琴未动之时,已经能把天下声光电色包罗万象。这就是最大的雅。后来周文王被商纣囚于羑里,思念他的儿子,加弦一根。周武王伐纣,再加弦一根,就成了现在的七弦琴。后加的两根,象征文与武,琴的内涵就更丰富了。这样一件器物,只要拨动起来,万事万物,悲欢离合,就滚滚而来。只要略微品味,就会觉得云激水转,荡气回肠。这就是琴的妙处,它发出的每一个声响,都是有含义的。”
唐伯虎补充说:“要依我看,画也好,诗也好,文也好,都要以某种方式,来说明自己的意思。有时为情绪时间所限,就会有词不达意、难以表现的情况出现。别人的理解,总是有偏差的。就比如刮风这件事情,画与文都难以表现,只好以落叶、旗幡、烟火等来表现。琴则不然,只要操琴者心中有风,那么心随风动,或疾或缓,都是在这音乐中能表现出来的。所以把琴排在第一位,是有道理的。即便是没有语言,也能让人潸然泪下。”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倒说得无比投机。从琴的构造说到各种流派,又扯起音律复杂,四季八风十二律,滔滔不绝。到了最后,别人喝酒吃菜,这两个人却依旧谈性甚浓。祝枝山心说,看来这个朋友是叫对了,有效地转移了唐伯虎的注意力,很好很好。
说着说着,这唐伯虎忽然又想起一桩心事来,便问杨季静:“你是做音乐的,你可知道‘中吕’二字,还有什么含义么?”
杨季静一愣,觉得唐伯虎提这个问题很幼稚,说:“‘中吕’不就是一个音调么?”
唐伯虎连连点头:“是音调,可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解释?”便把九仙山祈梦,老神仙给他写“中吕”二字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杨季静想了半天,说:“《淮南子》里讲,古人以音律应对月份,音律是六对,分为雌雄,那么就是十二律,相对十二个月。阳为律,阴为吕。《吕氏春秋》又说,这十二个月里,孟夏之月是阴月,对应律中仲吕。这仲吕应该就是中吕。到了孟夏,就是一年过了一半了。”他又看看唐伯虎,“可你这中吕……到底什么含义?”
唐伯虎挺失望,行家都不知道,那谁能知道啊?正思忖间,王宠道:“二位哥哥,你们说了这么多,倒是弹上一曲,让我们听听啊。”
大家纷纷鼓掌,说杨季静既然来了,不来一曲是不能走的。杨季静笑笑,便起身去墙边,抱了琴过来。但见那琴,高有三尺六寸,和王宠的个头差不多,撤去琴套,灰色琴身上布满牛毛断纹。有断纹的琴,说明年代久远,而且琴音透澈。
杨季静道:“今天不曾多做准备,就弹一首《归去来》,娱乐大家,你们别笑话我。”
说罢便调好琴弦,弹将起来。这曲子唐伯虎熟悉啊,在北京黄华坊东院,是梁三姑用筝弹过的,边听边想,不知道那小姑娘,现在过得好不好,寻到中意的人没有。这么一想,鼻子倒有些酸。但凡多情男人,总有许多东西是割舍不掉的,每个女人,都在心底埋了怜悯柔情,只要有什么物事一勾,生生地就能把往事勾出来。这么一来,杨季静弹得越好,唐伯虎心里就越难过,一曲下来,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杨季静停下手,只道他是知音,被琴声感动,忙问:“唐兄,你没事吧?”
唐伯虎摇摇手道:“没事没事,是这徽州鳝鱼面里,胡椒不小心放得多,呛的。”
祝枝山赶紧说:“如此雅事,大家都要掺和掺和,沾沾雅气。小杨,可有喝酒的曲子,可以弹来听的?”
杨季静道:“那就《酒狂》吧。这首曲子是竹林七贤阮籍所做,曲谱上写的,阮籍觉得大道不行,与时不合,所以要忘世间烦恼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他真的嗜酒么?不,是有道理存在酒里!妙妙于其中,故不为俗子道,达者得之。”
祝枝山抚掌大笑道:“好啊好啊,这真是首好曲子。可惜今天张灵没来,真应该让他也听听。”
杨季静微微一笑,便弹奏起来。但听那曲子,时而舒缓,时而急迫,只是音色低重,感觉一个人正东倒西歪,步履踉跄。弹到最后,情绪越发激昂,大家都不由自主跟着晃起脑袋来,然后铿锵一声,琴声突然终止。
大家都看着杨季静,好像问他为什么不弹了。杨季静笑了笑,说:“阮籍他……吐了。”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一番之后,杨季静道:“大醉之后,需要清静身心,所以,需要一曲《流水》,来平和情绪。”
说罢就轻缓抚琴,弹出伯牙子期那首名曲《流水》来。这《高山》与《流水》,本是一首曲子,到唐朝分成两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曲子由潺潺溪流,弹到江河入海,先是淙淙铮铮,后又腾沸澎湃,栩栩如生。据说高手若在江湖边弹奏此曲,能将水中鱼虾弹得跳出水面,孔子听这曲子,三月不知肉味,那是至高无上的境界了。
《流水》一曲,后来被灌入镀金唱片,于1977年随着美国的旅行者一号,发射到太空中——到茫茫星辰里,寻找知音去了。
杨季静使出浑身解数,那手指就跟会跳舞一般,用滚、拂、绰、注、上、下,弹得激情四射。此曲罢了,大家都喝彩起来。唐伯虎站起来,对他说:“有词送你。”
杨季静轻轻点头,看着唐伯虎,随意地拨动着琴弦,打出节奏。唐伯虎和着节拍,吟唱道:
指随流水,心逐冥鸿,白眼一双,青山万里。
昭文调高,阳春寡和,枥马仰秣,梁尘暗堕。
刘媛短调,嵇生广陵,谱中传指,律内符心。
石室烟霞,竹窗风雨,流水百滩,冥鸿万里。
词曲相随,两个人虽然是头次见面,却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情景,也就是以前唐伯虎和小徐姐姐在一起的时候有过。一刹那间,唐伯虎又恍惚起来,多想回到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里。顿时,脑袋就热了起来,晕晕乎乎,加上多喝了两杯酒,竟然“哎呀”一声,倒在地上。这一倒大出意外,唐伯虎酒量不小啊,况且今天光顾着说话,也没怎么喝,这是怎么了?
大家赶紧围上去,掐人中捏肩膀,拍脸蛋捋胸口。祝枝山赶紧给唐伯虎灌下一杯热茶去,这才慢慢缓了过来,睁开眼,问:“我怎么躺下了?”
王宠说:“唐哥哥你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