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二雨泣忽成悲》(30)
第六十三回子畏
梁老板微微一笑,说:“你不用说,我知道,是来借盘缠的对么?” 徐经连连点头,道:“其实我家有钱,这不是临时起急吗?”
梁老板赶紧说:“小徐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家有钱。你们异乡落难,按理说我是要帮的。只是——现在经济不好,你看,上次你们来,还没有结帐,你那几个小孩,我一直管吃管住的,也有百十多天啊,这些花销都是不小的。再拿钱出来,我也有些困难。况且,你们这一去,回到江南,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觉得你人品没问题,但是……毕竟是不好说的。我们还是萍水相逢的朋友,是吗?”
梁老板这一席话,把徐经说得满脸通红,心想这真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我徐经什么时候为钱这么求过人啊。
唐伯虎看着,心里觉得这个梁老板真是抠门得一毛不拔。叹口气,道:“梁老板啊,秦琼也卖过马。只是我们现在,两手空空,连马都没的卖。”
梁老板看了唐伯虎一眼,又看徐经,道:“马还是有的。”
就这一眼,徐经立刻明白了他什么意思。赶紧站起来说:“梁老板,如果你还看得上那几个孩子的话,就让他们留在这里怎么样?”
梁老板一听,立刻露出笑容来:“这怎么好意思?你看你看,钱我是能给你们的,也谈不上还不还了。江湖上要仗义么。”
唐伯虎在旁边也听明白了,梁老板的意思,是要徐经把那几个孩子折价给他,他就能给自己盘缠。
要说这几个孩子值多少钱,那是谁都说不清楚的。他们是徐经家里自小养的,请了教习来学戏。那时候有钱人家,家班培训起来也是不计成本,采买、乐器、行头加上老师,十几年下来,花费无数。想看什么戏自己在家看,方便。家班是一个标志,就好比现在人家里,要有辆豪车,那就和坐公交车的大不一样。
梁老板说要徐经把家班转给他,就好比剜徐经的心头肉。再培养这一个班子,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钱,用多少时间,费多大心思。但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认了这个竹杠。于是和梁老板讨价还价。最终,梁老板还算仁义,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路费是绰绰有余了。其实花多少钱,都是值当的。
徐经签了字据,收了钱,梁老板便带他去看那几个孩子。徐经和那几个小孩说了几句话,无非是要勤奋练习,听梁老板的话,说得眼泪汪汪的。那几个小孩儿也是哭成一团,没想到就此回不了家乡了。末了,还是梁老板把徐经拉了出来,说:“小徐啊,我看北京你们是不宜久留,还是赶紧回去,再做打算。”
徐经点点头,知道梁老板怕他们留在东院招事儿,就和唐伯虎一起,向梁老板告辞。这小唐原本还想问问梁三姑,看梁老板这个态度,一肚子的话也没好意思说出口,只好和徐经出来。和梁老板告别之后,走到城外,买了两匹马骑了,惶惶如丧家之犬,向江南去了。
梁老板送走两个人,这才回到后面的房间里,看那梁三姑,早就哭得梨花带雨。原来梁老板不让梁三姑出来见唐寅,梁三姑只好在隔壁房间里,听他们说话,一直听到告辞,在窗户里眼巴巴看着唐伯虎他们走了,一颗心早就伤透了。
梁老板看她难过,便劝慰说:“你也别太伤心了,我都是为了你好,我看他们两个,都是没前途的人,你跟了那唐寅,真没什么好结果。”
梁三姑擦着泪说:“这些道理我懂,我就恨那唐寅,为什么连问都不问我一句。”
梁老板摇摇头:“所以啊,他就是不倒霉,也未必就真能带你回家。更何况他现在倒霉了呢?”
梁三姑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管,反正我的心已经死了,这辈子是再也不会喜欢谁,再也不会嫁人的了。”
梁三姑果然是说到做到,从此专心练琴,再也不问红尘事。若干年后,正德皇帝当位,大规模征召教坊高手进宫,梁三姑也被裹挟进了紫禁城。等到她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九十多岁垂垂老矣。据说天启年间还有人见过她,那时候已经是过了百岁高龄了。一曲筝响,促节哀音,听者失悦。
四天后,京城里又有了新闻,程敏政背上痈疽不治,竟然死在了家中。噩耗传到皇上那里,皇上也不禁伤了心,立刻下旨,追认程敏政为太子少保、礼部尚书,还给了谥号,叫做“襄毅”。不管怎么说,老程这个尚书,也算是当上了,尽管只是死后追认的。
卷进这件案子的诸位中,林廷玉去了海州,也就是现在的连云港。后来因为干得不错,升任湖南茶陵知州,再后来又接连在江西广东做官,最后终于到了南京都察院。林廷玉这人一直以清官自居的,做事情刚正不阿不畏权贵,在南京狠狠抓了一批贪官,最后被人构陷,免官回到了福建老家。
华昶去了南京太仆寺,干着没意思,辞官回无锡老家去了。
都穆却混得比较好,中进士之后,当过工部主事、礼部郎中,最后是在太仆寺少卿任上退休。而且都穆喜欢往家划拉东西,最后还成了有名的收藏家,一辈子写了不少书,学问也算不错了。只是告发唐伯虎的名声不好,不少人都对他有看法,直到现在,苏州横塘唐伯虎的墓园中,还有副对联:人间何物都元敬,海内知音祝允明。
唐伯虎徐经冤枉,都穆也有些冤。但大家都骂,又能如何?
最有戏剧性的是愤青周彦祖,他殿试得了第十七名,后来回山西做官,一直做到大同知府,有了个女儿,起名周玉姐。只是后来周彦祖夫妻双双病故,周玉姐辗转流落民间,被卖做妓女,就是大名鼎鼎的苏三。苏三所在的妓院,就在北京前门外纱帽胡同的苏淮院。
黄华坊红灯区因在正德年间大量乐工被征召入宫,骨干力量消失,逐渐衰落。城南大小李纱帽胡同一带却日渐兴盛,到了清朝,那一片儿终于形成了人人都知道的八大胡同。要说这正人君子周彦祖的女儿苏三,成了八大胡同的第一个红人,也不为过。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
最后说王守仁。中了进士后先在工部实习,又被派往云南做官,接着又被调往兵部。本来是平步青云的,谁知道也遭受朝中权臣陷害,被贬到贵州龙场驿当驿丞,就是个招待所的所长。去贵州的路上还被一路追杀,他假装自尽,才得以逃生。
在贵州那个荒山野岭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王守仁专心悟道,终于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为有名的大思想家,想出了知行合一的道理,天理就是人欲。他的理论叫“心学”。
他想事情又叫做“格物”,他格物的地方据说是龙场驿附近的阳明洞。所以,王守仁有了个更响亮的名字,叫王阳明。
若干年后,王阳明和唐伯虎还有一番纠葛,那是后话了。
夏天艳阳高照,照在心里却一点也不暖和。小唐和徐经向南一路狂奔,早没了来时的从容与张扬。满身满脸都是汗,身上却还起鸡皮疙瘩,晕晕忽忽的,话也不那么多了。
这一日来到了南京城外,天快黑了。两个人商量了一下,觉得这般模样,也别进城了,估计茉莉那一干小妞,别说文身了,见都不愿意见自己。于是就在荒僻处找了家客栈,进去歇下。徐经说去看看有没有吃的,出去转了一圈,脸色煞白地回来,坐在床上不吭气。小唐就问:“我说,你别是生病了吧?”
徐经说:“病倒是没病,只是刚去酒馆,听见外面的人都在议论咱们两个,那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说咱们两个贿赂考官,东窗事发,身败名裂。说我也就罢了,主要还是说你,说你去年那个解元,弄不好也是作弊来的。气得我酒馆也没进,吃的也没买。”
这话把唐伯虎说得后背上直发凉,上了床,蜷在那一动不动。
徐经叹口气道:“这一路上我真是受够了,被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虽然没人认出咱们两个,但真不是滋味儿,越想越冤枉。”
唐伯虎说:“你还想冤枉,我都不想了,有什么可想了,全都完了。”
徐经就问:“你以后什么打算啊?不会真就去浙江当书吏了吧?”
唐伯虎“哼”了一声道:“我才不会去呢,寄人篱下,做小伏低,忍气吞声的事情,我是做不来的,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去受那个侮辱。其实我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在一个小地方,被人欺负,被人瞧不上……去了,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徐经道:“我也不去。我家书香门第,多少代人都是被敬重的。这回被小人陷害,受此奇耻大辱,我断断咽不下这口气去。”
唐伯虎就问:“那你什么想法啊?”
徐经说:“这次我回家,就去变卖家产。我要带着钱回北京上访,打点关节,想办法,我要把这个案子翻过来。”
唐伯虎问:“这案子是皇上钦定的,怎么个翻法?你要翻到什么时候才能翻过来呢?”
“就算是海枯石烂也要翻的,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徐经说,“难道我们两个就这么当典型,让千秋万代永远唾骂下去?我徐经别的方面是有缺陷,但作弊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干的。”
唐伯虎道:“皇上不是说了么,作弊查无实据,罚的是我们两个张狂。”
徐经争辩道:“但外面的人传来传去,不就是说我们作弊吗?好,就算是没作弊,但张狂是多大的罪过啊?张狂害人了么?凭什么一张狂,就把我们两个的功名全废了?我说,你不会就放弃了吧?你不会就认了,这一辈子低三下四地就混过去了?”
唐伯虎摇摇头说:“可我也不想这一辈子就打官司打过去,更何况是翻皇上定的案子。”
徐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才说:“但我还是想争取争取,我真的不甘心。”
唐伯虎没搭他的话,只是突然冒出一句:“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叫做子畏。”
徐经就问:“子畏是什么意思?你别是真怕了?”
唐伯虎说:“子畏于匡,斯文丧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