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一花影乱》(6)
第五回春心
过了中秋节,好日子就基本过完了。沈爷爷性情大变,逼着小哥儿几个背书。这也不奇怪,来年就要考试了。诸位童生得先参加州县的院试,把秀才中了,再去参加省里的乡试。考过了乡试,拿下了举人,才能去参加会试考进士——得了功名,才能做官,就是不做官,也能有地位。比方说吧,中了秀才,那就不是一般人了,见着官都可以不下跪,还能免个徭役什么的。而中了举人呢,就可以等着当官了……当了官,那就意味着能挣钱了。要是会试通过了,将来人家说,某某是某年进士,然后立刻肃然起敬。当然,就更别提考上状元了,这么着,人生就特好混了。所以,这书还必须得读。 沈爷爷说:“你们都听好了,那些四书五经得好好给我背下来,你们可能觉得没什么大用。但它们是敲门砖啊,是钥匙啊……”
话刚出口祝胡子就抢白道:“老师,你可是一辈子没用过这敲门砖。”
沈爷爷一瞪眼:“你们跟我比?我家有钱,我几十年吃喝不愁还有人送螃蟹,你们有吗?”
沈爷爷忘了,祝枝山家也有钱,人家外公是赫赫有名的徐有贞,就是夺门之变后,和石亨一起收拾于谦的那个大官。而爷爷呢,也是是做过官的……不过祝枝山平时不太爱提这些事,他不懂,也不关心。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没什么可矫情的了,读吧。好在唐伯虎脑子快,书看上几遍基本就记住了。就是文征明差点,书背不下来不说,字依旧写不好。他还老去吴宽老师家开小灶。开了小灶也不见起色。沈爷爷看在眼里,也急。唐伯虎呢,也帮着他温书,温上一百遍,唐伯虎已经倒背如流,文征明还是记了下句忘了上句。
背地里,沈爷爷直摇头。文征明这孩子,听天由命,就等着哪一天工夫下到,水到渠成吧——至少明年是没戏了。
祝枝山啥都不放在心上。三百担柴禾劈完,小斧劈学会了,就开始游手好闲,天天自己偷着画画,画上一沓子,放学的时候卷走。唐伯虎觉得蹊跷,有一天拽住祝枝山问:“吱吱声,你这画能卖钱么?”
祝枝山“嘿嘿”一乐:“不是卖的。”
“那你画那么多干吗啊?”
“这个……”祝枝山很神秘地说,“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我在外面有妹妹,她们全都问我要画。你说我给谁不给谁啊?所以谁要都给,你看给我忙的。”
唐伯虎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祝枝山说:“小子你瞎点什么头啊?”
“你嫖妓了。”唐伯虎肯定地说,“拿这个当嫖资对不对?”
祝枝山哈哈大笑起来,他胡噜着唐伯虎的脑袋说:“小子,嫖资是我写的那些歌儿啊词儿啊什么的。这些是附属小礼品,是给妹妹们拿去换零花的。”
唐伯虎吐吐舌头。
“女人是世间最好东西了,不仅能让你飘飘欲仙,还能让你一辈子都有事情做。比如说吧,你本来是没有烦恼没有快乐与世无争啥都无所谓的人,可是你一旦沾上女人啊,苦也有了,乐也有了,手啊嘴啊心啊都不得闲,想不操心都得操,生活立刻充实。”祝枝山说得眉飞色舞,络腮胡子都开始往上翘。
“操心有好处么?”小唐还是有点不理解。
“当然有啊,别说操心了,把一辈子赔进去都是值的。”祝枝山得意地说,“想当年我爷爷,为了女人把前程都不要了。”
“说说,说说。”唐伯虎来精神了,他对八卦佚闻什么的最感兴趣。看着祝胡子被挠到痒处,巴不得他爆爆祖上秘史。
祝枝山看看四下无人,说:“这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爷爷是正统四年的进士,了不起吧?本来是个大好的前程。可那年皇帝也不知道哪根筋动了,非要选四个进士到宫里去,教那些太监公公们读书。哎呀,盛况空前啊,大家挤破头都想去。为什么呢?一来是待遇太好了,薪水从优;二来是前途好啊,不仅仅能借机会亲近皇帝,这些公公中谁要是谁飞黄腾达了,那老师跟着沾多大光啊?”
这事听得新鲜着呢。
“那么多人都想进宫,我爷爷想,按说选不到他,也没把这事往心里去。谁知道狗屎运当头,那四个里,偏偏有一个是他。”
“这是好事啊。”唐伯虎说。
“是好事。千好万好,就有一点不好。”祝枝山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往下劈的手势。
“要会小斧劈?”
“不是,是这四个人,必须把小鸡鸡剁下来才能进去。”
“啊?”唐伯虎吐吐舌头,“为什么啊?”
“因为这四个都有才华啊,长得又帅,个个都是少妇杀手,少女杀手,总之是杀手。这要放到宫里去,几天功夫,三宫六院就得一片翠绿,那皇上受得了么?整出孩子来,那还不把大明的江山改了?所以,为了皇上的颜面,为了江山社稷,必须得剁掉小鸡鸡。这就叫:要给太监当师傅,自己先得成太监。”
唐伯虎嘴中啧啧有声:“要真是那样,那世界上就没有你了。”
“可不!”祝枝山说,“当时我爷爷名声很大,那小姑娘追他啊,几乎是漫山遍野。所以他听到这件事后,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女人要紧,不干这差事。他费了好大力气辞职,都辞不掉,最后就走出了一步险棋……他去嫖妓了。”
唐伯虎“哦”了一声。
“不仅嫖了,还故意让人看见了,话就传到皇宫里去了。你想想,普通人逛个青楼也就罢了,这要进宫的人,万一染上花柳怎么办啊?这要传给哪位公公,那就有可能传给皇上……所以上司就找他谈话了,小祝啊,你看你还年轻,将来机会有的是,这一次就让给别的人好不好啊?我爷爷立刻表态,一切都听从安排……最后他就给安排到山西当了个官。真是因祸得福啊,那地方煤窑多,随便就挣到银子了。”
唐伯虎一拍大腿:“妙啊,你爷爷明智啊。”
祝枝山说:“所以啊,从小我爷爷就反复叮嘱我两点,第一,会写文章没错,但会写文章也不要把自己搞得太帅太偶像了,那样容易丢掉小鸡鸡;第二么,对于男人来说,小鸡鸡是最最重要的,一定要保住,不仅要保住,而且要物尽其用,这才不枉老天一副苦心。所以我现在,胡子也不刮,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换……安全么。”
一席话说得唐伯虎不住地点头,末了他来了一句:“胡子,你这么说,我家祖上也是山西的。看在老乡份儿上,你下次去找女人,带我去好不好?”
那祝枝山看唐伯虎跃跃欲试,拍拍他肩膀说:“现在我可不敢……等你考上功名吧。这要让你爸爸妈妈知道了,还不把我生吞了啊。我跟你说,人生有两条路,一条是青云直上干事业,比较辛苦,但有成就感啊。还有一种就是像我,啥也不图,就图个乐。总之,走哪条路都要走好,最惨的就是半道改路子,那耽误多少时间。”
说到时间,祝枝山看天色:“得了,不跟你说了,我得赴约会去了。”说罢夹着画,顺着小路溜了。
他这边刚走,那边沈爷爷就叫:“唐寅祝允明,你们都过来。”
唐伯虎使劲晃晃脑袋,把自己从想入非非中拽出来,然后忙不迭跑到沈爷爷屋子里,看到文征明已经在那了。沈爷爷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此人方头方脑,眼小嘴大,一看就是个当官的样子,胡子啊衣服啊梳理得非常讲究,正在低着头看文征明写大字。
一看见小唐,沈爷爷就问:“祝允明哪儿去了?”
“老师……他家里有点事情,说是先走了。”唐伯虎替祝枝山遮掩。
沈周一听,叹了口气,说:“那他是没缘分。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司经洗马梁老师。”
唐伯虎愣在那里,没明白什么叫“司经洗马”。沈周想了想说:“就这么说吧,梁老师才学盖世,皇帝把他叫去南京,负责研究和编辑各种历史书籍。梁老师可是中过会元的,是你追赶的榜样。”
这么一说就懂了,特别大的官。唐伯虎赶紧向梁老师鞠躬行礼。梁老师也站起来说:“哪里哪里啊,鄙人也系学识浅薄的……沈老西说话太客气。”他又转向唐伯虎:“我叫梁储,字书厚。沈老西说你学问很好的啦,我真的要见西见西……哎呀,果然是眉目疏朗,俊秀少年。”
这梁储说话一口的广东腔,唐伯虎听着十分有趣,有心想逗他多说,就问:“梁老师,你是怎么考中会元的?”
“完全系侥幸。”梁储说,“不过书系一定要多读的了,不然就系考上会元,也不能胜任差事的。”
“梁老师是天才。”沈周说,“梁老师六岁的时候摔了一跤,他爸爸抱他起来,怕他哭,就说了句‘跌倒小书生’,梁老师随口就答道‘扶起大学士’,不仅是天才,而且很有志向。”
梁储的确是个很有才华的家伙。成化十四年参加会试一举夺魁,成为会元,要不是因为长的个子矮点舌头大点,没准就点成状元了,但即便长相有点难看,还是被点了庶吉士,就是给皇帝讲讲典故啊写个小纸条什么的。弘治皇帝见着梁储,大为喜欢,不仅让他陪太子读书,还把他的官一下子升成翰林学士,这下他小时候的志向还真实现了。后来干脆就把他派到南京去修经史,任务是搜集资料编一本《明会典》。这一方面是让他好好做学问,另一方面的意思,书编成了,就算有功劳了,以后还要重用。
这次来南京,梁储当然不会放过结交江南才子的机会,特意跑到苏州,向沈爷爷求画来了。
沈周是聪明人啊,知道此人前途不可限量,而且人在南京,说不准以后就能帮上自己学生什么忙,所以就有意无意地结交,不仅画了画送给梁储,还知道梁储低调,喜欢别人叫他“司经洗马”,那是他当的第一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