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桃花庵主人传卷一花影乱》(4)
第三回螃蟹
转眼就是中秋。按照沈爷爷的安排,中秋上学不上课,大家到他家聚,就三件事,吃、喝、玩。 这几天唐伯虎功力大长。这孩子也就是平时没人看着,现在有人一管,那学业上可是突飞猛进,聪明么,知道学习的窍门,看什么会什么,背什么熟什么,线也画匀画直了。沈周是越看越喜欢,坐在大桌子前跟几个学生说:“你们几个可都是人才啊,唐伯虎是奇才,看他这架势,估计学习上没什么能难倒他的了;祝希哲是鬼才,小聪明多,心眼灵活,以后也有出息。就是文征明么……”
文征明低了头,生怕老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沈爷爷想想说:“算是拙才吧。现在是没开窍呢,一旦开了窍,比你们谁都强。”
老师这么一说,祝枝山唐伯虎赶紧对着文征明拱拱手:“恭喜恭喜,早日开窍哈。”
文征明脸唰一下就红了。和这两位师兄弟一起,脸红简直是家常便饭。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人精,就知道拿别人的缺陷取笑。”沈爷爷话题一转,“昨天给你们留作业,让你们写诗,都写了么?”
唐伯虎拿眼睛滴溜溜看祝枝山。昨天回家就玩来着,帮着唐秀扎了个灯笼,结果唐申又想要,只好又扎了个,刚扎完张灵又来家玩儿了。张灵说,过了中秋节自己也得上学了,恐怕就没功夫光屁股裸泳摸鱼捞虾……于是小哥俩又趁着月光,下河好好玩耍了一把,早把沈爷爷留的家庭作业扔到了脑后。
祝枝山呢?唐伯虎早就知道,昨天晚上逛花街去了。其实就一学生,家里管得严,没多给零花,也没什么可赌可嫖的,架不住祝枝山喜欢啊,跑酒馆里来壶小酒,给唱戏的小姑娘写点小词儿,嘻嘻哈哈的就是一夜……看这神情,估计作业也没写。
至于文征明,那是更不可能的了,就是把唐伯虎祝枝山俩人的脑袋借给他,也写不出来啊。
小哥儿几个吭哧吭哧不出声,早在沈周意料之中。不过他还是把脸一沉,说:“文壁写不出来,我也不逼他,反正他是大器晚成。可你们两个呢?跑我这混事儿来了?消遣老夫?”
一看老师真生气了,祝枝山赶紧说:“老师,我写了。”
“哦?写什么了啊?”
祝枝山什么都没写,就是怕老师生气。现在呢?眼睛四下乱看,那意思就是要现编一首。
沈周看在眼里,也不说破,拈着长胡子,一副准备欣赏的样子。这时候祝枝山看见湖边那块巨大的太湖石了,他咳了咳嗓子,高声道:“学生看见老师家那块大石头长得十分有个性,于是做诗一首:嵯峨怪石倚云间,抛掷于今定几年……”
沈周微闭双眼,摇头晃脑,等半天,祝枝山没下文了。沈周睁开眼:“你写诗就写一句么?”
祝枝山骑虎难下,急切间想不出怎么往下续。唐伯虎忙说:“祝师兄觉得后几句还要推敲呢,不好意思说。下面是:苔藓作毛因雨长,藤萝穿鼻任风牵。”
这就把那大石头比喻成一头牛了。这个题一点破,祝枝山何等聪明,马上连出下文:“从来不食溪边草,自古难耕陇上田。”
唐伯虎接口说出结尾:“恨杀牧童鞭不起,笛声斜挂夕阳烟。”
“嗯嗯,有点意思,好诗好诗。”沈周睁开眼,看着祝枝山,“没想到你写诗真长进了啊。”
祝枝山得便宜卖乖:“哪里哪里,我才刚上路呢。”
一边说着,一边冲唐伯虎眨眼睛。原来这里边也有因由。前天祝枝山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本破书来,也没封面,就和唐伯虎一起看。以为是什么小黄书,没想到是本诗集。
里边就有首《石牛诗》,是这么写的:
一拳怪石老山巅,头角峥嵘几百年。
毛长紫苔春夜雨,身藏青草夕阳天。
中宵望月何曾喘,尽日看云自在眠。
恼杀牧童呼不起,数声长笛思悠然。
看署名,作者是本朝初的诗人高启。高启是大才子,就是倒霉,为苏州知府魏观修建官衙,写了《上梁文》。没想到这府衙原来是张士诚当皇帝时候的宫殿。这下捅了马蜂窝,被判谋反,落得一个……腰斩。真是好惨。
所以他的诗集,成了禁书。沈老师没看过。倒是祝枝山和唐伯虎偷着看了,今天老师查作业,祝枝山一时急智,就把这首诗改头换面搬出来,想糊弄过去。可惜说了第一句接不上了,还是唐伯虎心灵相通,连着帮找补。哥儿俩连句这一首,把高启的诗洗了稿了。
要没这点默契,怎么能当一辈子的朋友呢。
听了祝枝山的《石牛诗》,沈周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向唐伯虎:“那你写的呢?念出来听听啊。”
这回唐伯虎傻眼了,看看文征明,文征明露出一副好奇羡慕的样子,还以为刚才那诗真是昨天写的呢,再看看祝枝山,胡子早一脸笑容,假装洗耳恭听。唐伯虎知道没人帮,全靠自己了。他四处踅摸,也想找个什么东西,猛然间看见花轩外长着几株美人蕉,张嘴说:“学生也写了首诗,写美人蕉的。”
沈周本以为这回难住这小家伙了,想趁势数落数落他,没想到小唐还挺嘴硬,生生要现编,只好把一肚子的话噎回去,说:“快念。”
小唐心里已经有谱了,摇头晃脑道:
大叶偏鸣雨,芳心又展风。
爱它新绿好,上我小庭中。
这就是唐伯虎的本事了,被逼这么一次,张嘴就做诗,边说边想。日后他做诗词,经常现场生编,成习惯了。立等可取,也算是一个特长。要么怎么是才子呢。
话音未落,文征明和祝枝山都夸张地拍着巴掌叫好。
沈爷爷却说:“好什么啊?哪儿好?”
这话一说,大家都不吭气了,以为老师不高兴,赶紧低了头。只有唐伯虎轻轻地问了一句:“老师,难道不好吗?”
沈周说:“好是好,但你是耍小聪明。老师不好蒙,看出你们都没做作业,全是现来的。这说明你们有才,又说明你们不踏实。你们有才,老师也有信心,但要是过于浮夸,以后就得吃大亏。这点上,你们两个都不如文征明,他一点都不聪明,可是他扎实,人扎实了,不鸣则已,一鸣冲天么。”
唐伯虎和祝枝山心里不服,怎么写出诗来的,倒不如写不出来的呢?虽然这么想,但大过节的,谁也不能跟老师较劲啊,只好低着头不吭声。沈周看出这俩小子还有意见,刚想再说几句,外面门房进来通报:“沈老师,有好多人在外面,说是中秋节,想求沈老师的字画。”
沈周家外头还真聚集了不少人,一眼看去,居然有百十来号。这里面有做小买卖的,有送水的,还有放牛的,当然也有不少读书人。杂七杂八,吵吵嚷嚷。有叫先生的,有叫爷爷的,还有叫老沈的,透着跟沈周那么亲,实际上沈周也不认识。
就是凑热闹,跟买东西一样,不知道是真觉得沈爷爷的画好,还是赶时髦。既然有人说好,那要张字画拿回家去也不吃亏。
沈爷爷满脸笑容,跟大家说:“排队排队,来的都有份儿啊。”
有人高喊:“多少钱啊?贵了我们可买不起!”
沈爷爷笑得更慈祥了:“今天过节么,不要钱,全白给。”
人群“哄”地一声,跟开锅似的。后面跟着的祝枝山赶紧拉老师袖子:“老师,您的画可是值钱的。”
沈周说:“都是街坊么,他们直接给我钱,我好意思要啊?我又不缺钱。”
老师这么说,那大家也就不劝了。沈爷爷让门房维持秩序,叫大家排好队,再让几个学生去屋里把他平时画的画写的字都拿出来,有扇面有卷轴,有大有小,一个个轮着发,轮到哪个是哪个。发到四五十人,没了,就叫学生研磨铺纸,现画现写。唐伯虎文征明祝枝山在旁边帮着盖章,盖得手都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