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面具戴久了，就成了皮肤
第9章面具戴久了，就成了皮肤箫箬
我没想到，再一次见到梅会是这样一种情形。她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口上。一头时常变换颜色的短发，现在已经回到了最初的黑色，柔顺地贴着她的头。
“梅是自己选择结束生命的。”梅的妈妈这样告诉我。说实话，我当时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是梅的宿命。我跟梅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她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而我的父母工作很忙没时间管我。直到上小学之前，我们几乎每天都泡在一起。
因为有着相同的童年，天真的我以为彼此长大以后的轨迹应该也差不多。可是，如今看来，真是天壤之别。
梅的个子不高，眼睛大大的，面容清秀，惹人喜爱。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却有着男孩子一般的性格。当时每个小区都有一个孩子王，一般都是那些很能打的男孩子，他们充当老大的角色，带着楼下的孩子们一起玩。我们家胡同里面也有一个。那个男孩又高又壮，总是板着脸，一幅稍微看人不爽就会直接招呼小弟上去暴揍一顿的模样。
这片儿的孩子们都很害怕那个“老大”，平时玩儿的时候都不敢去他的地盘。可是，“老大”的地盘上有几个稀有的秋千。在我们那边，能玩儿上秋千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出于贪玩，有一天我对梅说：“我们去玩儿秋千吧，早上我看到‘老大’被他妈妈送去补习班啦。”我俩一拍即合，于是趁着“老大”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去他们院子玩儿秋千。
可那天特别倒霉，明明应该去补习班的“老大”不知为什么又回来了，带着一群小弟在那玩。
看到我们，这帮家伙一拥而上，把我和梅围在中间，一脸的凶神恶煞，像是一群要保护财产的土匪一样。当时不过十岁的我吓得瑟瑟发抖，躲在梅的身后，梅虽然也很害怕，却还是挺直了脊背跟那个“老大”讲理。
至今我还记得梅当时很响亮的对那个“老大”说：“是我带她来的，你让她走。”
可惜“老大”并不是个讲理的人，他招呼着那些男生拉扯我们的头发，还有的用拳头捶打我们。
我从来没有打过架，更别说是跟一群男孩子打架，当时我就吓哭了，只知道一个劲地抓着梅。
梅那时候像疯了一样，一把抓起地上的砖头就向那些男生砸过去，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声吼着：“砸死你们，砸死你们。”
那群十多岁的孩子，看见梅这样都被吓得一哄而散。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听我爸妈说，因为打架的事情，梅被她奶奶罚跪了好久，觉得梅不应该出去惹是生非，逼着她认错。可是梅愣是在院子里直挺挺地跪了好几个小时就是不肯认错。
这件事情之后，我们再也不敢去“老大”的地盘玩了。之后我去了城里上初中，而梅学习成绩不好，留在了我们那个小镇子里读书。起初，我们还会每周给对方写一封信，说一说最近的情况。再后来，学习忙了，家里为了我在城里租了一个屋子，我便很少回镇子了，直到中考结束之后的那一年夏天，我才又一次见到梅。
那天傍晚回家，我习惯性地向着梅她们家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没想到，竟然看见一个女孩子跪在院子当中。
那个女孩穿着一身超短裙，露脐装，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随便地抓在脑后，露出小巧的耳朵，和耳朵上金晃晃的大耳环。好像感觉到我在看她，她也转过头来看我。
“你回来了啊。”她用涂了厚厚唇彩的嘴说道。我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是梅。于是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既陌生又熟悉。
“你为什么又罚跪啊？”“因为打架咯。”梅无所谓地扬了扬手，通红的指甲晃着我的眼睛。
然后，我听她讲了这段时间的事。
镇子上的中学就那么几所，每一所学校都有一个“扛把子”，也就是大流氓。他们骚扰着上学的学生，把每一个可能的人拉拢成自己的小弟。放学的时候站在巷子口，拦住路过的学生要钱。
梅就是这样被拦住的。她说，她当时身上真的没钱，可是那些人就是不信，而且还对她动手动脚。梅吓坏了，看准了一个时机，推开其中一个人就没命地跑。
可第二天他们又将梅截住，而且要她为上一次的逃跑付出代价。五个男孩子对一个瘦弱的女生拳打脚踢，梅哭喊着，挣扎着，他们都无动于衷，直到打累了才歇手离开。
“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奶奶？也可以去报警啊。”“没有用。我回来告诉奶奶，她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躲着他们就行了。”梅苦笑着回答我。
刚开始她的确有意躲着那些人，可最后总是被堵在巷子口。一次两次，梅只好将自己身上吃饭的钱给他们以求息事宁人。
“有一次我急了，拿着刀将那群小流氓都吓跑了。”梅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神情。
也就是从那一次开始，梅渐渐在学校的混混中有了名气，也开始有人自告奋勇要做她的小跟班，还有人放出话以后要罩着她。
“所以你现在跟他们一起混了？”我大吃一惊，在我的观念里，梅简直就是在混黑社会。
梅承认得很痛快，而且给了我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这样我就可以保护自己了。”在我试图用滔滔不绝的道理，试图用她本性善良这样的说辞将梅从这条路上劝回来的时候，她回答我：“不管我是不是这样的人，我都必须要这样。”
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梅，我按部就班地读着书，后来听说梅退学了，跟着一个地痞来到了我读书的城市，投靠了一个更厉害的大哥，为了能混得更好。
我又能见到梅了，只是不是在课堂上，而是在校门口。每一天，梅都风情万种地抽着烟，蹲在学校的大门口。那会，我对梅角色的变化感到反感，有意躲着她。
每次梅丢下烟蒂走到我面前，冲着我笑的时候，我都只摆了一个冷冷的脸色回敬她。
“你找我？”言语不能再冷了，梅显然愣了一下，然后装作不在意地说：
“啊，我就是来看看你。”“那现在看完了。”我抱着书从她身旁走了过去，头也没回。
她也没追着我，好像习惯了别人这种态度。我以为从此梅不会再来找我，没想到一个月之后她又出现在学校门口。我惊讶地发现，这一次她穿着牛仔裤，长t恤，头发变回了乖巧的黑色，手指甲上的红色也不见了，画了淡妆，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穿校服的学生。
“有事儿？”
梅红着眼睛说：“我想找个人跟我说说话，我在这个城市没有朋友，就想到你了。”
“嗯。”我们两个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她说我听。
进城之后，梅在一间夜总会里面做招待，有时候也会跟着老大出去打架斗殴。别看她是一个女生，但是下手特狠，一般的小角色被她一吓就软了。梅跟以前过着相似的日子，醉生梦死，喝酒，打架，不断换着男友。唯一不同的是，她做招待的工资很多，可以让家里人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直到她遇见了那个人。他是一个大学老师，人很斯文，是梅去蹭课的时候认识的。梅说她没怎么上过学，有时候就会去大学假装一下自己还是学生，结果没想到却在他的课上被叫起来回答问题。
梅恋爱了，她对他一见钟情，虽然她身边男友无数，但这一次她很清楚，自己是真的动了情。
“我是真的喜欢他，想跟他一起过日子，他也答应会和我在一起。”梅把脸埋在手臂里面。
“那挺好的。”
“可是他知道我不是学生，是从小混到大的，他希望我能做出改变，可我一次次让他失望。昨天他说我根本不可能再改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着说着，梅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可我喜欢他，我也希望我能像你一样啊。”
梅撕心裂肺地哭了两个小时，然后落寞地离开了。我没有劝她什么，只是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再见梅已经是阴阳两隔了。她安静地躺在那里，表情祥和。她奶奶告诉我，梅是为情自杀的。跟老师分手以后，梅受不了刺激，多次跑到学校打闹，结果害那个老师被开除了。他打了梅一巴掌，还说了好多狠话，刺痛了梅。男老师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伤心的梅。
没过几天，梅就自杀了，她吃了整整一盒安眠药，桌上留下了一封遗书。
遗书我没看到，听说都是一些后悔的话，说如果有机会她希望重新来过，不再伪装自己，故意让自己强大起来最终误入歧途。
梅是一个坚强的人，虽然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像普通女孩子那样安静地长大。可惜弱肉强食的环境逼她用伪装来保护自己，她戴上了一副面具，以为这样就安全了。直到有一天，她想要为了一个人变回本来的自己，却发现面具已经摘不下了，已经成了她的皮肤，成了别人对她的认知。最终，梅不得不用极端的方式撕开这副困住她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