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回家的路
乔楚收到托马斯这则短信时,正矗立在包围着死亡谷、如同巨大看台的山体外,大马力皮卡停在几步开外的空地上。收到托马斯短信的手机,是专用的,在车上他背包里。
当时,已是夕阳西下。
如果不弯到这儿来,这个钟点儿,他应该已经跟俩美女旅伴团聚在温馨的小旅店了。
他想在跟她们团聚,不,应该说“团圆”,就像一家人那样的——团圆,之前,再看看此行的目标区域,再理理思路,也好想定见到她们,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家”——有爸爸妈妈兄弟姐妹的那种谁天生都有的家。
记事儿起,他就跟着“师父”。那时,小小的他就明白,他和师父,彼此并不“属于”。
师父很凶地逼他学古字、背口诀、观察土质、识别器物、甄鉴珠宝;还要练习钻长长窄窄的洞、脚跟不沾地不屈膝地走路、屏住呼吸甚至压住脉动、适应静谧和黑暗……
他从小就搂着洛阳铲睡觉;十岁前,趴着把身体卷成竖直的筒状,是最经常的姿势。
到十岁那年,“师父”带他去“使活”。那是第一次真正的盗墓。
才满十岁的他,隐约知道要去干什么。孩子气的想法,促使他偷偷多塞了俩馒头。
岂知,这俩馒头,救了他的命。
按“师父”指点,潜进盗洞,到了土质松软的尽头,他愣呵呵拿随身带的小工兵铲往里挖,终于挖到空洞,栽进黑暗、潮湿、憋气的墓室,整个身体落进墓室的后一瞬,刚刚挖的只容他小小身体卷成筒状的通道,就被四下散落的松土封住!
他按师父之前指点,摸索着找到陪葬品,稀里呼噜装满贴身的小帆布口袋。
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想着小命就指着怀里那俩馒头了。
为挖通归路省点儿力气和小心,他没按师父嘱咐的,把装了“战利品”的小帆布口袋揣进怀里,跟那俩馒头作伴,而是系在脚脖子上。待成功挖通返回通道,到达师父挖好的较开阔的浅层段,依他的软功,应该可以把脚脖子上的小帆布袋转移到怀里,可他没有。
因为那俩馒头——师父的和他的,应该放在不一样的地方。
脚脖子上的小帆布袋,是师父的;怀里俩馒头,是自己的。
接应在洞口的师父,伸进挂钩,让他把袋子递出去。
当时,他真没看见挂钩后面藏着的尖锐铁锹头。
他跟师父说挂不上,脚上拴着呢。
师父问怎么没揣怀里,他说没练好,挖不宽,到宽处也挝不过来。
师父骂了句什么,挂钩缩回。
这时,他看见了几乎同时缩回的尖锐铁锹头——能一下子把他杵得头破血流、当即昏死的家伙,顿时涌出满心恐惧加委屈,旋即化作泪水和尿液,奔腾而出。
他就那么热热的、湿漉漉的,抓住“师父”顺进来的绳头,被拉回生天。
“师父”让他走,想去哪儿去哪儿。
他死死跟着,说能帮上忙,长大了,还要孝敬“师父”,给“师父”养老送终。
“师父”停下,把他扯到背静处,盯了半天,叹气,抚摸他的小脑袋,说“咱爷儿俩看来有缘”,又说“记住你刚刚说的”。
销赃途中,“师父”跟他摊牌,说如果他不够机灵,只要一把小帆布袋子挂上挂钩,就一铁锹杵他回去,马上封死洞口。他要有造化,不等醒来,就憋死了。没造化的话,醒来后,会挣扎很久,然后更痛苦地死去。
“记住——”
“师父”严肃地“教诲”:“日后,你带小徒弟干活儿,不机灵,绝不能留!这是规矩。干这行,没有慈悲,别怕报应!怕来世报,指定换来现世报!”
他一直跟着“师父”,学了全套“本领”,自己还悟出不少“师父”不会甚至不知道的。期间,他当真兑现十岁时的诺言,殷勤地把“师父”当父亲孝敬。
“师父”老了,积毒发作,很快躺下,拉在床上尿在床上。
他真的像孝子那样伺候,从不假手他人。
他跟“师父”说:“别怕,我是真心对您老人家。没您,我指不定早烂在哪条沟里,让野狗叼得骨头渣子都变狗屎了呢。”
他还跟“师父”说:“我不会一辈子干这行,跟您似的,到这会儿,比谁都怕见阎王。”
“师父”弥留之际,想告诉他,他是从哪儿“拣来”的。他不让说,说知道了也没用。
到底,“师父”还是断断续续说了点儿——他该是体面人家的孩子。运动来了,家里遭了大难,还不记事儿的小小的他,落了单,哭着瞎走,喊“妈妈”、“爸爸”,饿晕在铁道上……
宋春华的“大号”,是“师父”给起的。登记的是“师父”的表亲外甥。
如果说,宋春华、今天的乔楚,有过“家”,也不过就是跟“师父”拼凑的居无定所的二人组合。
所以,他从不知道人家别人都有的那个“家”,是什么样子。
那对他来讲,太遥远,太奢侈,太……太意外——差不多算是让他骗来的俩美女旅伴,给了他从没有过的温暖、亲近的感觉。
他不知道,那就是“家”的感觉,还是因为自己好色。
他不知道自己好不好色。反正大半辈子也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儿;似乎,对女人,也没多少非分之想。
高璟关于“家的感觉”那近乎无厘头的随口一问,让他恍悟,张晓清钱丽雯给他的那种美好感受,更是“家”,跟性别关系不大!
所以,回“家”跟“家里人”团圆前,他想再看看死亡谷——他要把“事业”跟“家”分开,像听说来的现代人时髦的那样。说不得,他会随着“家的感觉”,把死亡谷及其可能连带的“不朽的花”,也就是他的“事业”,撂开。至少暂时撂开。
所以,他把跟托马斯单线联系的手机,塞进背包,而把通着“家”的手机,贴身带着。
更甚至于,害怕“家里人”联络不上他,还设了秘书台!
夕阳中,他走向皮卡,走向发出短信提示音的“事业”。
背对着的死亡谷外围山体,夕阳下衍射的光芒,并无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