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钟情偶遇与蛊咒重生【下】
我跟他从未行礼，但在吴地，上至寿梦王，下至仆婢，都称我“申夫人”。吴地，原本只是朦胧听说。去到了，才知确有；也才知，寿梦王、吴地之主，姓姬，竟与我是遥远本家。
寿梦王高大、豪爽，将最心爱的婢子赠我。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子，名字也奇——苆蒅，是当地土酋苗裔，苆蒅二字，是专为她而创。
我和他虽未行礼，却相处恩爱。说起来，日子平平淡淡。他时常外出，一去，少说旬月，长则半年，很专心在促发吴地兴旺。回来，便是聚少离多的珍贵；行夫妻之事，都是在那些并不多的日子里，很少，最频密时，不过三五日一合。
他渐渐老了，我们愈发相互敬爱。
平平淡淡里，我悟出，实则，早在陈国最初见他时，心里便已种下爱意。
我不知他怎样心思，但对我，那爱意，化作后来的平平淡淡，便是大幸！
他懂得很多，把知晓的楚国和“中国”的活计，都倾囊授给吴地。
后来一次，一下出去两三年，是楚国来犯，他用吴地山上特产的石头，冶出能跟铜相融的铁，造成能克服楚国和中国普通兵器的利器。那活计，也传给了吴人。
那次，他没回来。
连尸身都没回来。
有说是染了急症而死。有说是战亡。
已很显老相的寿梦王，亲自膺夜密访来，穿得布衣走卒一般，向我行大礼，说他是为终结楚国征伐，兀自以身犯险，没追得上；究竟怎样情形，吴这一方，没谁真知晓，只见他去后旬月未到，楚国就罢兵而还了……
寿梦王猜测，他是用命换了楚国罢兵；也告诉我，有人讲，他是随楚军归去楚国了。我说宁可愿意他归去楚国、活着。又说，他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我就当他去了……
寿梦王就怕我这样思磨，而去自死，叩首求我不要，说若我实在不愿苟活世间，可令我与世隔绝，权当已死。
史书记寿梦王事，十六年拒楚，一下就跳到二十五年死去，中间八九年只字未录。只因那其间，他所做的，都是“内隐”之事。
主要两宗：一是摆放四个儿子；二就是为我建造“生陵”，就是活的坟墓。
寿梦王最小的儿子季札，最受中国之礼，早先因年幼可人，常代其父拜望我，待我如亲爱尊长。修造“生陵”，担了主事，说得寿梦王顺了我意，堆起那四座山，围成“太阴相”的谷地。那四座山，就是后人看见的那四座平平整整的。
原只是有热泉的一座山，绵延了斜斜嶙峋一圈石头堆，最高不过四五人高，矮的只一人来高。寿梦王主卜，季札精算，测出“太阴”之相，浩浩大大掘来土石，磊了七八年，直到寿梦王死去，才出模样。
隆隆地忙了十四五年，终于竣工。堆砌的山，很快长出草木，已经老去的苆蒅、跟我一样总是模样不变的爻吠伶、第三代筝和第四带苦叶，都非随我一同隐入。
季札称那谷地为“申夫人谷”，我不想留名，便让称“思往谷”，思念过往之意。
这名字，想是传了些年岁，后世或许未见谷中有生灵，谐了音，叫成了“死亡谷”。
任我怎么不想留名，吴地杂卷里，还是记下了“怀申”名号。
那是他再没回来几年后，我自称的名号，怀念申公的意思。
吴地杂卷，也把随我入谷的她们四个的名字记下了。
既是“生陵”，就须供养。都是她们去外面取来——季札有令，非我允准，任何人不得入谷。后来他不在了，令还一直遵着。
不光是供养物什，连她们谁老死了，外面也给换新的年轻婢子送来，顶了名字，宛如死去的还在。
或许就是如此，她们四个的名字，连同我的名字，才会让后世有心人，譬如子方，发现被载得太长，出乎了常理。
她们四个中，爻吠伶本跟我一样，一直如同青春，说是得了他的真传。
我不甚信，问她：既是真传，奈何她可青春长生，而他却……
爻吠伶说，跟我一样，信他还活着，只不过远去了。
我仍不肯信。
因为——纵便他也长久活在哪里，可在的时候，明明见他一日日变老，跟我们不同。
爻吠伶又辩说，他是男人，自然与我们不同。
我还是疑心。但也就是随便想想。想得烦了，就跟着爻吠伶继续学“驭蛊之咒”。
他去了许多年岁过后的一日，爻吠伶忽然偷摸拜求我说：夫人认真些习练吧。
我吓一跳——爻吠伶的声音，如同老翁！
我让她再说话，她许久不遵。等烦了时，才又发声。还是那句话，却是她那小女子般的声音。
幽谷深洞的，我心里怕得紧，便按她说的，很用心习练，只觉身内日益空起来，像脏腑都没了、只剩满腔子气血；她得知后，高兴地说那是“大精进”。老翁般的声音！
转过年，我还没思磨清透“大精进”了什么，她就让第三代苆蒅从外面带来个模样跟她有七八分像的女孩子，说是来替她。
我心里一凉。好久，才问出来：你好好的，缘何要替？莫非将离我而去？
她大礼伏拜，求容她三日，调教来替她的女孩，三日后子时，深洞等她，自会禀明。
深洞，就是后来我跟高璟说的“闺房”。
她们都还在的时候，那里面，只得我独住，不叫，她们是不去的。
那夜，我等在里面，很怕。
她来了，熄灭了所有光亮。
一团漆黑里，她近近地跟我说：至今夜，她已满百年之龄，再不能盘桓在世，祈求我兀自珍重；提醒说，若我轻生自死，将祸及众生。
我听了更怕。正待问，她忽然窜到跟前，死死抱住我，气力大得不得了！
我丝毫挣不开，想喊叫，又让用她堵了嘴。用她的嘴，堵了我的嘴！
我听见含含糊糊的老翁垂死般的声音说：夫人勿惊，且藏我命，神明经世，红颜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