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千年前的悲愤和千年后的反噬

关于正义为何的讨论，就止于姬汀香的话。有点儿戛然而止的感觉。

高璟感觉，姬汀香可能还想顺着再说几句，但是忍住了。

这个感觉，是被姬汀香的行为诱发的——她慢慢站了起来，慢慢地在高璟面前信步。

“事情要从那本书说起——”她就那样信步地、仿佛漫不经心地转换了话题。

也可以说，是回到了她想说的正题。

“就是《化外女鉴》。你看过的。”

“出于宋代早期或者五代末期。”高璟应道，补充：“芷兒鑒第拾壹。”

姬汀香略停了停，冲他温暖一笑，微微点头，像是很赞许他的记性和认真。

俄顷，她淡淡一笑，继续踱起来。

“到底是五代末年还是北宋初年，我却说不太清……”

这话，让高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可他顾不上别的，只顾听下去。

只听姬汀香说：“我只记得清，看见它时，是在景德元年，真宗皇帝赵恒在位，对着西历，该是1004或是1003年……”

说到这儿，她停下，给高璟一个侧后身。

高璟微微仰视过去，若有若无的说：“还真是差不多正正一千年前。”

姬汀香好像是微微颔首，又慢悠悠踱起来，娓娓道来般说：“那时，宋帝传到了第三代，赵家已经坐了四十多年江山。他家立国时，很是纷乱。三十多年下来，才跟北面的大契丹议了和，日子将将安稳了……“

高璟目光跟着她身影，好像全身心被带入了她的讲述。

姬汀香说，在她看，史称“北宋“的宋代前半期，日子还是满说得过去，不像后世形容得那么孱弱、离苦。相比后来，对女人的约束，也还止于印本书来教训教训的程度。

《化外女鉴》，就应该是教科书式说教的工具性产物。

据此，并根据她在1003或1004年拿到书时书籍的新旧程度，综合判断，她认为，该书应成于北宋建立之后的二三十年，不会更早。那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历史断代上再称“五代末期“了。

北宋是继唐之后的新的“中原一统”国家。跟唐相比，疆域小很多，却都是占据了平缓丰腴的好地方。跟史称“辽”的大契丹议和后，除边境偶有兵戈摩擦，中土大体平安，连着五六七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就能现出一派物足民丰。

物足民丰，就引来歌舞升平。“四京”之地，就成了繁华的声色场。

那年上元（元宵节）前，她游历到了最初生长的地方——新郑。

那里离皇都东京汴梁很近。

跟“四京”中的“西京”（今西安市）、“南京”（今南京市）和“北京”（今河北省大名市一代）不同，东京是皇家正宫所在，上官大府云集，一应声色犬马，大都给撂在了周边。新郑，当时也还算“故都”，说的就是她出身的古郑国都邑，很有些热闹。

她样貌不俗，又精通琴棋书画，还会写古体字，很快在欢场中博出佳誉。因身有异香，所侍又多为清雅儒官，得了“香夫人”的绰号，很快做了当地头牌“教坊”的“丝竹家老”。非要用21世纪的话来对应，可以说成是“娱乐城演奏教师”。

做了那差事没几天，东京来的官差，就给发了一摞子《化外女鉴》，让“教坊”里所有女性人手一册，认真品读。

“教坊”里的女性，不是人人都识字。就便识得几个，那厚厚一本，也大多断然读不通。于是，教授她们读那本书，就成了“业务培训”的“课程”，而她，则毫无悬念地被责成担当“培训师”。

既要“讲授”，就须“备课”。

所以，她就从头开始细细读起来。

读到“芷兒鑒第拾壹”时，气得喷吐鲜血。

那血冷冷的，一点儿腥气没有，却充满当时那些“恩客”们津津乐道的“异香”！

她觉得要死了。

若不是心中溢满一千大几百年后还被这样编排辱没的悲愤，顶着一口恶气，可能也就死在那个秋凉的夜里了。

她还清楚记得，那个夜，凉得凄凄惶惶。

她顶着胸中那口恶气，哆哆嗦嗦地在字里行间用大篆体字，写下批驳的话。

写着写着，她就迷糊了、无力了，最后晕厥过去。

后来忆起，觉得应该是当时过于羞愤，书写时，不觉地流出大量看不见的蛊；而她的生命，就是由“蛊”在维持，那种大量的流出，让她损耗了太多精气，又不感觉有“回流”，所以才会很快油尽灯枯般倒下。

那些没有“回流”的蛊，按她的认为，应该是被“种进”的她涂改的那本《化外女鉴》的书页里了。

大约晕厥了两三个时辰，她醒来，见天光隐约，再看那书，涂改痕迹可见，但文字已模糊难辨，这才模糊想起之前情形。

那种迷离的模糊，让她认定，的确在之前，损耗了大量的蛊。

趁着教坊的“叫早”还没发启，她匆匆整理了行装，一把火点了那发来让传授的一摞子《化外女鉴》，施展异能逃离，一口气跑出二三百里。

歇脚时，无意间发现，偏偏涂改了的那本，忘了投进火堆烧掉，鬼使神差地给裹进了行囊，便很气自己糊涂地随手撇在荒郊野外的杂草丛里。究竟是哪儿，完全没去记……

听到这儿，高璟心里嗖地一紧、一寒，脱口而出道：“不能是——”

他说不下去。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措辞。

姬汀香停下了，还是侧背对着他，只不过是跟前一次正好调了个180°。

只听她幽幽的声音传来——“可不是那么巧。”

高璟心里不知是舒展了还是更抽紧了，禁不住似的长吁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