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情境回忆
“你知道的，古书很宝贵，也很脆弱，无论如何，是不应该拿出来的。”谈具体事情的时候，邱子方会放松很多。
高璟知道，像邱子方这样除了象牙塔几乎其他任何环境都不适应的理论型学者，叙述事情没问题，说起跟专业相关的事情，更头头是道；但在感情或者说与他人“关系”这些方面，就可能会很无措、很生疏，甚至会很木讷、很迟钝。
他不知道的是，邱子方因何套着那么厚重的心理铠甲，特别是涉及到那个叫姬汀香的美容师的时候。当下来讲，这个不知道，还偏就是他最想知道的。
他不是不关心失窃的古书《化外女鉴》的下落。但几乎可以肯定，那本书，就在姬汀香手里。并且，顺着这个推断，也基能认定，极大可能在姬汀香手里的古书，虽未必能被修复，但应该不至于再有更糟的境遇。
截至跟邱子方在茶室开始情境回忆，对整件事，高璟有三个层次叠加构成的推测——
第一层次：关于修复古书的意图和相关过程。
本来，邱子方并不很看好作为美容师的姬汀香。但受云笑菲鼓动，他接触了姬汀香。而通过初次的接触，他开始信任或者说信赖姬汀香，以至于打破了原本笃守的原则，肯于冒险把古书从单位带出来，供姬汀香观察。
第二层次：关于云笑菲的报案和之后一系列防范与壁垒。
在邱子方对姬汀香产生信任同时或稍后，云笑菲却对姬汀开始有怀疑。针对古书失窃，他们都想求助高璟，即借助非官方渠道解决；但本质上，他俩存在分歧，还可能是挺严重。有可能，去“小贝壳”报案时，云笑菲就怀疑古书在姬汀香手里，但邱子方坚决不苟。
第三层次：邱子方对高璟的心理防范和对自身与姬汀香之间关系的讳莫如深。
不管是出于修复古书的初衷，还是过程中什么节外生枝的情况，又或是二者叠加，邱子方跟姬汀香，就古书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默契，但结果却超出了邱子方的预计。
比如：邱子方答应姬汀香可以把古书带走，秘密约定归还期限和办法，但姬汀香毁约。或者，概率虽极小但还不是为零——古书在姬汀香手里，真出了失窃或形同失窃的重大问题！
就是说，邱子方对高璟，甚至对云笑菲，隐瞒了他与姬汀香之间的重大情节！而那个或那些重大情节，关乎邱子方“问题”的“性质”——损坏后私自修复失败，是渎职，本质上属于过失；与外人勾连，致使古书遗失，形同监守自盗，无论如何，都是“罪责”！
但他知道，这三个层次及其叠加，并不扎实，其中最大空洞，就是邱子方和姬汀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不弄明白，别说破案，就是那三个层次，都随时会一捅就塌！
所以，他要邱子方做情境回忆。
是的！他提议的情境回忆，不是为探寻古书的下落，而是让一早就预判不善于谈论“关系”、“情感”这类软性事物的邱子方，回到“事情”中去，在一帧一帧回忆跟姬汀香之间很可能是唯一的单独接触的过程中，流露细节，给他分析美容师和学者在关于单一事件的供需关系的基础之上到底还存在什么或者什么样的别的关系，提供已知条件，哪怕一条！
确认跟邱子方“打通”失败后，促进回忆、拾取细节的意图，更突显。
“她要直接看到，也可以理解。纸张、色料这些，照片看不出名堂的。我都还准备了放大镜。她还说最好能摸摸书页。我起先没答应。后来她说会很小心，并且会在我严格监督指导之下。我就……带出古书，其实并不难。因为就是我负责保管。
“当然，古书是有防护装置的。具体讲，是个专用的盒子，黑色钢化玻璃，榫卯拼接，缝隙用有毒的化学材料填充，防蛀虫……
“我们等到很晚，相邻座位，包括格栅那边，人都走掉了，我才打开盒子。”
“那等周围人都离开的这个时间里，你们做了什么？”高璟谨慎插问。
“没有做什么……她同我讲，跟笑菲如何要好——噢对，想起来了，她讲话的时候，拿个像镜子一样的东西，挡在嘴巴前面；讲了一些话之后，把那东西给我看；不是镜子，但应该也是玻璃的，黑色，很光滑……”
“给您看什么？”
“看那东西如何光滑，没有唾沫星子溅在上面。”
“明白了。”
“她无非是想让我知道，她很小心，不会损伤古书……噢，还有，等周围的人都走掉的那段时间里，她去了三次洗手间，每次回来，都给我看她的手，表示她的手很干净。最后一次，人走掉了，好打开盒子了，她又给我看她的手，提醒我说她的手没有出汗。”
“然后又去了洗手间。”
“你哪能晓得的？”
“猜。”
“我是戴了白手套的。她没有戴，说那样摸不出名堂……她从洗手间回来，就这样擎着手，水淋淋的——”邱子方做出外科医生净手后准备手术的姿态。
“水淋淋？”
“我要她不要擦的。不管用什么东西擦，都不能保证没有纤维残留。”
“明白。那么就这样——”高璟也做出刚刚邱子方的那个姿态，“水淋淋、风干，要不少时间吧？”
“当然。而且，我还特意让她多等了一些时间，还让她搓手、握拳，检验会不会出汗。这中间，我打开了盒子，翻给她看。噢，我记得，还问她看不看得懂上面文字的意思。”
“她怎么说？”
“没有怎么说，摇摇头，笑笑。”
“然后呢？”
“然后，我又让她展示手给我看，觉得没问题，就让她下手去摸。
“可是，她往书页上伸手的时候，手掌哪里忽然好像反了一下光。我就觉得还有水没干透，就、就……”
“就怎么？”
邱子方陷入梦魇般迷离，瞳孔放大，呼吸变得很浅，慢慢急促，微张的嘴合不上了似的。
“邱老师？”高璟内心忽而腾起对他来讲十分陌生的感受——恐惧！
“邱老师！”
邱子方骤然屏息，缓缓抬起双手，犹疑地盯着来回看，看得擎在半空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突然爆发地说：“我抓住了她的手！”
那一嗓子，着实把高璟吓到。
非要形容的话，高璟脑海里，对那一嗓子的形容会是——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