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贪心
夜已经有些深了,车倒是不算太多。只是开到中途突然莫名地下了会儿小雨,虽然很快地停了,雨水还是在挡风玻璃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却又在下一刻,被雨刮统统抹去。
一路上,顾耀始终压着最高速度开,然而老城的年份毕竟太久了,各种路七拐八拐,歪歪扭扭,好像总是在巷子里穿来绕去。
“我不是很痛,真的。你不用开这么快。”
车在红灯前停下,顾耀的手却还是紧紧地抓着方向盘,就连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许晟暗暗叹了口气,轻声开口道。
“前面穿过去,路就顺了。”顾耀答非所问,盯着红灯的倒计时,在绿灯亮起的瞬间又踩下了油门。
穿过前面的隧道,就进入了新城的地界。眼前忽然就开阔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下了立交桥再往前开出不到两百米,一个弯道拐过去,就能看见不远处医院的红色十字标识。在黑丝绒一样的夜空中,如同某种远古的符咒。
这里是市医院的分院,因为慧民的医药新政,前年投入建设。今年年初才正式完工。所以科室配备得还不那么齐全,人也并不算太多。值班的是个老医生,年龄很大了,花白的头发和皱纹显得格外严肃,带着很浓厚的本地口音:“你这么严重的胃溃疡还敢喝这么多酒?……后生,不要命啦?你这个应该洗胃啊。你这个胃溃疡又不能洗。这不是自找苦头吃啊?”
他推了推老花镜,皱着眉头去看腹部平片的结果:“自己来看这个结果,自己来看。这个差一点又要搞成穿孔啦,自己这么严重的病史真不清楚?去年我接的一个病人,哎呦,还是大学生。比你还要年轻的。当时我就说,这个胃病,得注意,必须得注意。根本开不得玩笑的。不上心啊。结果,年底,胃穿孔,来了医院,都没有抢救过来。还不到二十岁吧。”
他非常严厉又惋惜地说着,又警告许晟:“年轻人啊,总是不知道爱惜,觉得还小,还早,真等到病变了那一天,哭都来不及了。”
他一面说,开了两瓶奥美拉唑钠:“先去吊水,可不能再喝这么多了。会出大事的。你是他朋友吧?劝劝他,这个哪里行啊。”
“你先回去吧。”
夜也已经很深了,急诊室里,厚重的消毒水的味道挥之不去。惨白灯光的映照之下,顾耀的面容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仍然没有理会他这句话——一整晚,顾耀对于所有许晟拒绝的话语都置若罔闻,此刻也一样。他只是垂眸看了一眼时间:“大概要输一个小时,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许晟没有回答,顾耀想了一想于是又道:“这件事情,说到底,我也有责任。我代贺延向你道歉,这件事他做得不对,但是他没有坏心。他不知道你的胃病这么严重……”
“是我自己要喝的,也不是谁灌的。和他无关,也和你无关。”许晟迟钝地抬起眼,又缓缓摇头,“你不用道歉。”
“……下次别这样了。”顾耀根本不敢去回想刚才医生的话,每个字都让他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明明,他也不是这样胆小的人。于是哪怕现在没有立场,最终还是说了,“……以后都少喝酒吧......你的胃病......今晚不用喝的其实。”
“也不用来对吧?”顿了片刻,许晟却突然说。
“来哪里?”顾耀蹙眉,直觉他并不是在说这顿饭,僵了一下,“……来又启?”
许晟不说话,顾耀呼了口气,指尖掐住了掌心,带来了一丝痛感。忍了几忍,终于开口道:“许晟……你来之前,我是根本不知道是你现在是又启的负责人。那么你呢?难道你也不知道是我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那样怎样?难道我就不能来了吗?”许晟很轻地扯了下唇角,声音还是很低的,“你自己不也说了,都是年轻不懂事,过了就过了,大家就是普普通通的同学,谁也不用太当回事……”
他说一半,突然又顿住了。一时之间,顾耀也愣了。
一晚上了,知道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了,许晟为什么非要来吃这顿饭,又是赌的什么气。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想笑,却又觉得难受,拉扯着,心里像被用力揪了一把,莫名地发酸。坐下来,良久,嘴上却问他:“不是普通同学是什么?”
“当然是普通同学。”许晟挪开了眼睛,目光不和他触碰分毫,“所以我为什么不能来?”
说完这一句,一时间,就没有人在说话了。
房间里太静了,仿佛整个世界突然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隔了很久,才听见了空调运作的细微响动,和输液瓶里反复的滴答的声音。
顾耀一言不发,走到桌边,从桌上找到空调遥控器。把温度调高了两度,又伸手试了试出风口的位置,确认这个方向不会吹到许晟,这才放下遥控器出去了。
关门的响动很轻,许晟没有回头。
他只是看着角落花砖的一道细微裂痕,看得眼睛发酸,是不是看得足够久,裂纹就能愈合不见?
不会,永远都不会。
胃里的痛感始终没有完全消失,细细密密像被无数只的白蚁在啃食。这种疼痛是异常熟悉的,过去的许多日子,几乎如影随形。
可有时候,许晟觉得他需要这些。特别是,那些在异国他乡的,夜深人静的晚上。学习,工作,疼痛,所有所有的,一切可以让他转移注意力的东西,都是他所渴求和需要的。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他不会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人和事。
可是,究竟什么是不该的。
说到底,他才是不该的。
门却又开了。
刚才离开的人,去而复返。手里拿着电脑包和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水,臂弯上甚至还搭着一床薄毯。
“这个空调他们应该是设置过了,调到20度就调不动了。我问了护士,也没有办法。”他走到许晟面前,放下水杯,先把薄毯搭在他膝上,往上拉了点,挡住他的腹部。又把水塞到许晟手里。
“我已经试过,不烫了,刚刚好。慢慢喝一点吧,胃里才没那么难受。你今晚光喝酒了。”
指尖短暂一触,又很快分开。蜂蜜微甜的气味在空气中晕开,压住了一点药的苦涩味。赶在许晟开口前,顾耀开口道:“你身体不舒服就少说话,我就在这里,处理点公司的事情。”
他随手把笔电放在桌上,复又走到门边,关了顶灯,只留了一盏微弱的壁灯照明。再次回到桌边坐下,插上电,打开了电脑。
他生得高,医院的这张陪护的桌子用来办公又实在是太矮,他的背只能微微地佝偻着,电脑屏幕幽幽的光照着顾耀的脸,因为在看资料,眉心也不自觉地微微拧着。
许晟挪开了视线,垂眼喝了半杯蜂蜜水,靠着椅背,慢慢闭上了眼睛。
应该是睡着了一会儿,但睡得不沉。所以哪怕只是输液管轻微摩擦过的细微响动,也就醒了。
“是我吵到你了吗?”对视片刻,顾耀收回了手。
许晟迟缓地摇头,抬眼看了一看头顶的输液瓶,还差一点到底:“好了吗?”
“可以了。”顾耀应了一声,又问他,“要不就在这里睡吧。我去给你办个住院手续。”
“我明天上午有会。”许晟摇头。
闻言,顾耀没有再说什么:“那我叫护士来给你拔针。”
等到处理完所有的手续,上车就已经是一点过了。
尚且没有散尽的酒意混合着睡意,让许晟难得地有些迟钝。车已经都开出了两个路口,才后知后觉地开口:“现在是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