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
祥瑞
将信件封好,又叮嘱一番门内弟子,云舒仰头感知云华凛冽的风雪,似是要拿这至纯之物刷洗掉心中,与那孽徒的回忆。
“嚓、嚓。”
积雪被踩碎,肆虐北风被慕容瑾的体温隔绝。
云舒顺势转身,搭上那只搀扶的手掌:“走吧。”
帝王的仪仗声势浩大,也效率极高。云舒在龙涎香和慕容瑾的笑声中,不出一日,便被妥帖地送入皇城深处,一座称“漪兰”的宫殿。漪兰殿紧挨着慕容瑾起居的养心殿,二者日夜有禁军巡逻,其守卫之森严,远非云华山巅可比。
云舒住下的第一日,“天子迎狐仙入宫”的消息,也随那浩浩汤汤的帝王仪仗不胫而走。一时间,百姓皆传:陛下在位多年励精图治、德行如一,这才得引祥瑞降世,以佑天下太平、护陛下万寿无疆。
漪兰殿内暖如仲春,香炉里燃着更为醇厚的龙涎香。丝丝缕缕极具侵占性的暖香,几乎要将云舒身上那股清新的、属于山林的草木雨雪气息完全覆盖。做工精巧的金玉器件、触手柔滑的云锦鲛绡、价逾千金的珍馐美馔、世间难寻的秘宝灵药……慕容瑾寻来的罕物,都源源不断送进漪兰殿,光每日宫娥跪取的单子,便有三寸之厚。
漪兰殿被各类奇珍秘宝堆砌得奢华无比,连带着狐仙本人,也被宫娥装点得华贵许多。
这日,云舒又静静地坐在窗边——虽说窗外景象于他无甚分别。好在,他还能听、闻、感知到皇宫各处,乃至更远的宫墙外,帝都繁华的市井之声。禁军巡逻的脚步声、御花园宫娥的调笑声、米铺人群的讨价还价……皆若蒙了层纱般朦胧模糊,似将他这狐貍隔绝在外。
“狐仙大人。”嫩绿宫装的小宫娥不过十四五岁,却已能将漪兰殿打理得事事周全,“陛下与丞相大人商议政务,传谕道无需多侯圣驾。现天色已晚,不知狐仙大人可要先传膳进用?”
云舒转了转耳朵,听着禁军换班的交接声,微微颔首:“有劳。”
慕容瑾确实极忙。
非沉溺享乐,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日理万机。虽云舒自困于这漪兰殿方寸之间,可那双狐耳同大妖敏锐的感知,却能清晰窥见这位帝王堪称自虐的作息。
每日天未破晓,慕容瑾便会轻手轻脚起身——即使他前夜批阅奏折至深夜,或在漪兰殿陪着云舒入睡。早朝过后,常常便是持续整个上午的朝会。云舒曾多次听见朝会上的臣子们的疲倦,然而慕容瑾的声音始终沉稳有力,带着九五至尊不容置疑的威严,条理清晰、简明扼要地同臣子商议国事。
纵使在养心殿,慕容瑾也未曾懈怠过。
他从未防着云舒,因此,云舒常能听见那养心殿内,他同臣子交谈时,传来的决断:
“……北境雪灾,传令下去,即刻拨付赈灾粮银、助灾民内迁安顿……沿途州府开仓放粮,若有敢克扣粮款、弃百姓不顾者,杀无赦……”
“……漕运乃国脉所系,河道通淤更关乎百姓饥饱……工期不得延误,念今正值冬耕,因而征召民夫时须以双倍工钱相付……不得私自延长民夫工时,更不得扰民……”
“……边关军报?呈上来。呵……命镇西军严阵以待,外族有敢犯我疆土、扰我百姓者,令将帅不必待帝都回信,自行击退即可……却也不必主动出击,以免徒耗国力,劳民伤财……”
“……”
午后,慕容瑾常来漪兰殿陪云舒用膳。他从不在云舒面前提起朝堂的烦心事,只挑出些民间轶闻,抑或古籍上的传说来说笑一番。每当这时,慕容瑾总是语调温柔,仿佛与那雷厉风行的帝王并非同一人。在漪兰殿小憩半个时辰,他往往又起身告别,亲自扎入文渊阁藏书中,细细搜寻解毒之法。直到夜里睡前,他才又带着药膳和蜜饯回到漪兰殿,亲自试过药温,再一口一口喂到云舒唇边,待云舒喝完,又耐心地替挚友拭去药渍。宫人取走碗碟后,慕容瑾便睡在软榻另一侧,与云舒同榻而眠。
玉器碰撞的细微声响,将云舒飞远的思绪拉回。
“仙、仙人,请用膳……”这怯生生的语气、局促的动作,显然不是云舒熟悉的那位宫娥。
他偏头,安抚地笑了笑:“莫要紧张,吾……不吃人。”
那小宫娥“噗通”一声跪下,连连解释:“不、不是的!我……奴婢不敢!只是……只是……”
云舒的那句调侃,叫她胆子大了不少。眼下小姑娘心一横,脑袋低到地板上,张嘴只道:“是狐仙大人太过圣洁……我、奴婢一时看呆了,才……”
云舒哭笑不得,忙伸手将小宫娥扶起,温声开解:“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不习惯,便也无需自称‘奴婢’。还不知如何称呼?”
“奴婢……我名金珠。仙人有何吩咐?”
“好。金珠,”云舒往侧让了几分,邀她与自己同座,“我听你在外剪了整日花枝未进水米……若不嫌弃,可要与我一同用膳?”
这孩子在外头,饿得肚子都打雷了。
金珠腿一软,差点又跪下去:“我、我怎配同狐仙大人……大人若想赏,只将剩的予我便是!万一姐姐们……”
原是如此。
自觉欠考虑了些,害得小宫娥如此恐惧,云舒不再强求,叫她倚着雕栏边侍立便作罢。
约半刻后,云舒搁下玉箸。金珠饿得昏昏欲睡,听见响动忙打起精神,端来水伺候狐仙净手,又去收拾碗筷时,才见桌上一道八宝鸭、一碗玫瑰酥酪,再一小碟红豆莲心糕皆完好无损、分毫未动。
“今日阿瑾不在,吾胃口不佳。”云舒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有些不习惯,“这些就给……赏你了。下去吧。”
金珠连连谢恩,才要端了出门,却见狐仙又磕了磕桌面,指另一侧。她更是感激涕零,躲开其他宫人,钻进空无一人的偏殿悄悄品尝。
也是个可怜人。
云舒垂眸,听养心殿内交谈声未歇,便半倚窗头,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才被人轻轻拍醒。
“小雪今日睡得这般沉,竟是我来了也没发现。”慕容瑾仍是那般温柔,搀着云舒靠在软垫上坐好,便揭开玉盒笑,“好消息。那南境听闻狐仙受伤,快马加鞭送来一味称‘炎阳草’的灵药,说是此药性极刚烈,恰能压制那阴寒魔毒。太医院已查了药性、斟酌过方子,说是药性较猛,此时服用可能引起些许不适。我忧你疼,便命他们多钻研几日……只是那贡者道这药放得越久,药性便越弱。我……”
话中情意,字字真切。
云舒心中微动,生出一分渺茫的希望来:“何须再烦太医们,阿瑾也已为我做了许多……不若今夜我便服下那药?省得放久了药效不佳,还白费你一番好意。”
慕容瑾似有些担忧:“你我之间,何须计较这些……你当真,不惧那药力刚烈?可别为我委屈了自己。”
“怎会……再如何,我也是被称作‘狐仙’的大妖,扛几回药而已,无妨。”云舒笑着摇头,探手去摸慕容瑾眉心,又是欣慰又是嗔怪,“倒是阿瑾你,小时候在那冷宫带出来的伤病,好不容易才治好了根本,如今却又日日操劳到深夜……我都怕你忙倒了。”
慕容瑾一愣,良久,才又低声笑了。他珍重地将眉心那只手拉下,按在心脏。帝王心跳沉稳,在云舒掌心下缓慢搏动着。
“是啊……那么冷、那么孤独的日子……好在那年,你跑进了冷宫,也好在,我骗过了追猎的太子……若不是小雪你,我怕是活不过那个隆冬……不说这些。”慕容瑾捂着云舒冰冷的手,最后再问,“小雪,你确定今夜用药?”
云舒再次点头。
“……好,”慕容瑾吐出一口浊气,“我这就唤他们取来……安心,阿瑾陪着你,殿外也叫太医们候着,断不会叫你出事……不,你不会出事的。小雪你……可是连百姓都自发建庙供奉的、理应被上天眷顾的祥瑞,狐仙大人。”
然而,当云舒真的服下那以“炎阳草”为主料的汤药时,才真正体会到那所谓“药性刚烈”究竟能带来多少痛苦。正如其名字那般,似有一团燃烧的烈火煎烤着他的全身经脉,与那阴寒魔毒相撞时,剧痛更是几乎要将他从中撕成两半。云舒疼得浑身痉挛,止不住的冷汗瞬间浸透里衣,打湿慕容瑾抱着他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