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离城(二十五)
第076章离城(二十五)
“可你一开始目标就定错了,就算我喜欢你,我也不可能为你杀程幕。”
她声音柔和如春风一般,“这世上,多的是为感情所生,为感情所死的人。”
“但我,不是其中之一。”
“其实有件事你说得很对,在你跟我说程幕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从不在意。”她擡头看着郑刻,“其他的女孩,大约都想找一个温润,专一的郎君,我是俗人,我也想过。”
她轻轻叹息,“他无需多出色,也无需多俊朗,只要我们互相尊重,相濡以沫,足矣。我们在山间耕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上街市用布匹换些肉食,淘些发旧的墨宝,我尚有一腹的诗书可以交与孩儿。”
郑刻闻言,紧紧看着她,眼里像是有什么情绪如同海里的浪,层层叠叠翻涌上来,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她继续道:“可惜,我不是出生在山野之间,我是尹家的孩子。我的母亲在尹家却是个人人皆可踩上一脚的卑贱之人。”
“四季换不了一件新衣,吃不饱,穿不暖。”
“她生我那日被夫人关在柴房,没请稳婆,她从此落了寒症。每逢天寒,腹下总是疼痛难耐,几番差点死去……我根本没有银两为她请大夫,她所有的药都是我看医书,一点点调制的。”
洛晏唏嘘,没想到尹清月的医术是这样学起来的。
这着实沉重了些。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她根本没过过几天的好日子,却希望我过上好日子,分明不识字,却不厌其烦翻书问人,想为我取个好名字。这便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自从程家选定我后,她也能喝上补药,身边也有丫头伺候,三天一次大夫上门诊脉,珍贵的药材流水一样送进来……”她像是跟老友聊天,语气轻松,“只要牺牲一个我,就够了。所以,明知是程家是火坑,我也跳。明知他们相中我别有用心,我也无所谓。”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过上好日子,才能看得了大夫。所以,就算你选了我。我也不会听你的。”
听罢,郑刻哑声道:“南雪,我……后来是真的想救你……但终究是错了。”
尹清月摇头,“你我都在深渊之中,你如何施救?”
一句话将郑刻堵得哑口无言。
他们开始就是错的,从他说出自己叫宋香的时候就错了,他理所应当接受得不到善果的结局。
两个人完全走到了死胡同。
人命、仇恨……这样复杂的因果之间,两人这点刚刚萌发的感情显得微不足道,何况是根本没有放到明面上。
冷风寂寂,苍白的脸在阳光下越发瘦削,郑刻执着地看着尹清月,眼里藏着流转的情绪,眼尾泛起一点点红色。
那是一种复杂又破碎的情绪,悔恨有之,情谊有之,整个人破碎又凄凉。
院里再次静默下来,尹清月看着墙边那根茁壮成长的柳树,视线突然就模糊起来。
她实在是太温和了,温和得让人心疼,虽然揭穿了郑刻,却一句责怪也没说,没有歇斯底里的发泄。洛晏叹息一声,心里像是淤积着一口气出不来。
她这个旁观者尚且如此,尹清月该有多难受。
她的家庭已经很不幸,母亲被歧视,两人在尹家举步维艰,大约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唯一得到的祝福就是母亲为她取的小字。
柳上烟归,池南雪尽。却也百无一用。
她和母亲实在无力反抗这个世道。
好日子,哪里看得到呢?
洛晏记得铜镜里她的脸。
巴掌大的脸上,乌黑的眸子平静得像是一汪深潭,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符,仿佛永远翻不起波浪。
郑刻恐怕是她接触到的第一个待她不同之人。
处在深渊太久,突然得见一抹光辉,哪怕是假象,就算是他装的,对她来说,恐怕也是极大的诱惑。
这缕微末的光是一颗糖,她小心藏着,还未及尝一尝,却发现糖已经融化了,沾着糖衣面目全非。
突然,尹清月微微低头捂住胸口,地上的影子发丝被风卷得翻飞。
她低咳几声,青色的衣袖上落下几点血滴,像是绽开的花,滚热的泪滴无声覆盖上去,红色迅速蔓延……
她什么都不必说,洛晏已经感受到她的悲怆。
日子一如不动的死水,两人朝着既知的结局迈进。
不一样的是,尹清月被看得越来越紧,程家来了很多人。她经常听到喧闹的人声,却看不到情况。
钮婆来得越发频繁,只说要教她规矩,例如如何走路,如何端茶,如何伺候郎君,如何侍奉婆母……诸多,尹清月全无情绪,账单全收。
这死水中央唯一的变化就是每日,她开门,门边都放着一件东西,时而是三分旧的墨宝,时而是街市上的糕点……
尹清月全都送给了红柳娃,无一例外。
红柳娃被养得白白胖胖,他说起最近在打洞,把她的东西都藏起来了,等她需要再还给她。
寺院里的银杏叶边镶嵌上一层淡淡的黄色,院中的柳树已经枝繁叶茂,八月快结束了。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或许只是她看不见他。
咫尺之距,不见故人。
九月初,她被允许出院子,每日在大殿烧香,她的命牌被奉在佛堂之下,钮婆收进了莲花座下的暗格里。
洛晏暗暗记下了这个地方,她忽然惊奇的发现寺里多了很多擡着竹篾来来往往的程家家丁,他们嘴里一直在谈论什么灯之类的。洛晏脑子转了转想起四方神庙最后破解的场景。
文里写到:漫天红灯如雨,淹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