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雪刚停地上滑得很,你走这么急不怕摔的啊?”
该骂的还是要骂,毕竟被他那把刀枪不入的铁骨头这么一撞,即便清黛斗篷下面还裹了好几层棉袄绒衣,也还是疼得直想掉眼泪。
沈猎迎头挨了这一句,又见近前的少女眼眶沾染着一圈湿润的红,登时有些手足无措。
却连句歉意的话都说不好,半天才得一句,“我是专程来寻你的。”
“寻我?”清黛揉着被撞疼了的肩膀,诧异地看着他,还真是癞□□打伞,怪事一桩。
这会儿正是风雪初霁的时候,屋外寒气更甚,加上这家主母又出了门,底下人便都忙着趁机各自躲懒取暖,几乎没什么人愿意出来走动,使得这座本就威严深沉的古宅愈发空寂沉闷。
他像是已惯了同她像这样说话来往,与她使一个眼色,她立马便心领神会地噤了声,将身边的两个珠留在了原地。
与他一前一后远了肖姨娘的院子,到了个僻静的拐角,脚步刚停便直截了当地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你快说吧。”
沈猎不知是不放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眼睛始终盯着别处,不肯看她,嘴上飞快地嘟囔道:“你家的事,与我无关。”
“……啊?”清黛差点没听清,了然之后却也糊涂,这不是废话吗?
但见他一皱眉头,她才恍然悟出他这话里头真意所指,但还是不大理解,“你怎的会知道……莫不是外头已经传开了?”
他一脸正色地拧着眉毛:“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总之,当日之事我一个字都不曾与他人道。”
清黛呆呆地眨了眨鸦羽似的睫毛,盯着他不说话了。
若清照和方之恒的事已经传开至他都能知晓的地步,那么方才在肖姨娘那儿时,她肯定也会旁敲侧击地打听几句。
而且清黛近来常随着孟槐在各家走动,外边的人要是知道了,哪怕不直接开口问,亦会在背后窃窃私语,但到如今她耳朵里也没听见甚不中听的。
难道说,还能是他沈猎偷偷学了周易演算之术,自个儿算出来的?
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
不过也罢了,就目前清照与家里这个闹法,人尽皆知也是早晚的事。
况他沈猎一贯神通广大,如今年岁一日一日长起来,想必他也慢慢有了自己不为人知的门道。
不过无论如何,“我从未觉得姐姐与方夫……公子的事会是你去告密的呀,你若不说我都以为你那日酒吃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她今日挽的是垂鬟分肖髻,鬓边的碎发又编成几股细软的小辫子,修饰着她莹润小巧的脸型,笑起来的时候一对杏仁眼就像是两弯藏进树影花丛里的月亮,娇俏又不失大家闺秀的端丽文雅。
只一眼,沈猎就莫名心热如火。
像极了初识人间烟火的深山苦行僧,总是好奇,却也总是胆怯,不敢多看那一眼,不敢踏出那一步。
“你为何……”愿意信我?
清黛却觉得他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他与方之恒和孟清照无冤无仇,又不是那种会被人轻易就能收买的性格,为何要去告发他们?
再说了,哪怕真是他说出去的,没凭没据再加上他如今在京师的地位,又有谁会信他?
他这个问题问得真是又没意义又没道理。
清黛也懒得和他较真,玩笑着就答了:“大概是因为你脸上就写着,‘我很值得信任’几个字吧。”
话音刚刚落地,沈猎还未接话,确听远处的阿珠和明珠不住地小声给她打暗语,像是沈家祠堂那边有人过来寻她了。
趁着人还没发现她在和沈猎说话,她忙与他匆匆别过,带上自己的丫鬟先走一步,留下他一人愣在原地。
不知过去了多久,与他说话的姑娘早已没了踪影,他却像棵不老青松,站在孤僻的角落,巍然不动地出着神。
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荡着她的话音。
她说话的声音一向动听,像是塞外能歌善舞的少女在跳舞时喜欢拴在手腕脚踝处的银铃,又似烟雨朦胧里一曲悠扬清妙的玉笛,永远充满了灵动的朝气,照进他从来都只有永夜与阴潮的生命里。
屋檐上的积雪猝不及防地崩泄,冷不防打落在他千疮百孔的肩膀与背脊上,他疼得一哆嗦,闷哼一声就跳开了。
冰冷刺骨的雪水沁湿了他单薄的外袄,直渗透进他的肌肤与骨骼,那里面新伤叠着旧伤,细细密密的刺痛着。
随着年岁增长,这两年沈猎的身量长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高,身手也越发强悍狠厉,华都街上早已没了对手。
但凡长眼些的,也甚少再来招惹他,他亦是许久不再向从前那样常常打架,常常受伤了。
不曾想今年开年没两天,他就又久违地挨了揍。
揍他的也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老子,现任武宁侯沈光耀。
理由说来可笑,只不过是他最宠爱的姨娘肖氏在年下给院里亲信发赏钱的时候,发现少了一锭银子。
查问府中人的时候,偏沈猎院里的丫头多嘴,说在沈猎身上曾见过那一锭银子。
却不知,他身上时常带着从未离身的这锭银子,确是一手将他拉扯长大的李嬷嬷留给他唯一的遗物,和肖姨娘丢的东西毫无干系。
所以哪怕是沈光耀想也不想就亲自找他讨要,他也咬死了不肯承认,任凭怎么拉扯,都不肯把李嬷嬷就给他的最后的念想假手于人。
就这样,他的倔强触怒了这位面子大过天的沈侯爷,在众目睽睽之下,强以盗窃家中财物还不知悔改的罪名,命人把他拖进祠堂,狠打了一顿。
成人拇指粗细的藤条抽打在他的背上肩上,不知打出去多少下,他却始终咬紧牙关,誓死不肯认错。
沈光耀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气得他踹了他几脚便让人又把他锁紧了祠堂。
整整一夜过去,没人来看过他,也没人为他说过一句话,仿佛所有人都已经相信他堂堂武宁侯府嫡子,竟然会去偷一个偏房姨娘的银子!
从来都无人正眼瞧过他,无人把他当做人对待。
他在世人心里,就是一滩阴沟里的烂泥,一头冥顽不灵的异兽。
只有她……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