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地久天长
二零一二年，喜兰八十岁了。
十四五岁时，少女喜兰想象过自己十八岁的样子，那是枝间新芽对满树繁花的向往。
二十四岁时，新婚的喜兰憧憬着三十岁的生活，那是初为人妻的女子对花常好月长圆的祈愿。
三十、四十，五十，似乎每一个阶段也都有过相应的期待，却因为忙于生计，在回望时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当时的愿望。
五十四五岁，极速前进的人生终于慢了下来，可再慢，也难抵岁月长河的荡涤。时光的画笔在眉间心上描画着，朝如青丝暮成雪。
七十二岁，年过古稀的喜兰打鬼门关前走过，也是在这一年，一直有着旺盛精力的她开始感到疲惫——活累了。人可真有意思啊，年轻时忙工作，忙家务，忙孩子，多累都能咬牙挺过去。如今，到了什么都不需要忙的年纪，单是活着，就已经竭尽了全力。
也是那一年，为自己和凡江准备好身后事的喜兰再无挂碍，整个人也仿佛在某一瞬间通透起来，既然老天爷并不打算现在就召唤自己，那么剩下的时间就当是岁月额外的馈赠，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活，好好活，也算不枉命运的一番好意。
七十六岁那年盛夏，托令超、知非的福，喜兰和凡江亲临了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现场，当亲眼见证奥运圣火被夸父逐日般点燃，当绚烂的焰火在头顶上方绽放，当全场观众操着不同的语言和口音拥抱欢呼，喜兰和凡江也十指紧扣，热泪盈眶。她感谢自己还活着，还能有机会看一看这盛世中华。
年轻时无法想象的八十岁，在又一个寻常的日升月落间悄然而至。八十岁生日那天清晨，洗漱完看着镜中那张脸，喜兰想，原来，八十岁的自己是这个模样。出了卫生间迎面撞上老伴的笑脸，“亲爱的，祝你八十岁生日快乐！”
令如和唐冠杰提前半个月预定了郊区的一家别墅民宿，有山有水有小院，暗合了父母记忆中故乡的样子，喜兰八十大寿的庆祝地点就在那里。
孩子们全都回来了，一家人热络地聊着，有条不紊的忙着。
小荷跟在沈逸身后，“姨夫，姨夫，我上次跟你要的那谁的签名照你到底给没给我要来啊，我这次请假回家不光是给我姥过大寿，还肩负着我们寝室全体女生的重托，拿不到多没面子啊！”
“姐，你们名牌大学的学生也这么花痴啊，我还以为就我们班的女生这样呢。”冉冉在一旁搭茬。
“我劝你俩以后都省省吧，我这几年工作没见有多大起色，签名照倒是倒腾不少，我们台里同事都说我像个二道贩子。”沈逸无奈地摇着头。
“姨夫，你就别谦虚了，你工作还没起色？现在全中国谁不知道你这个纪录片导演的大名啊，我们老师还把你做的片子放给我们做分析呢。”
“你要是少麻烦你姨夫点儿，说不定人家都是国际知名纪录片导演了。”唐冠杰在一旁笑着说。
“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再说我也不是给我自己要的，都是我同学，我的品味可是很高的。”小荷俏皮地一笑。
“都给你要来了，在你小姨包里呢，走的时候别忘拿。对了，我们台招实习生呢，你假期没事儿来试试，学新闻的理论基础要扎实，实践也必不可少。”
“好嘞！”小荷爽快地答应着，看了一眼姨夫又笑了起来，“姨夫，你说我要是把你扎着围裙活着面的样子拍下来发到网上是不是也能上个热搜啥的，标题是‘昔日风光导演，今日家庭妇男’。”
一句话逗得满屋子人大笑起来。
“这丫头，从小就话多，你看看你虎子哥，一直都那么稳重。”令如故作严肃地“教训”起女儿。
“他呀，他都快三十了，不稳重行吗。要说咱们家最稳重的还得是我姥姥和姥爷，今天这么大阵仗，我妈这么稳的人都有点儿紧张，出门的时候生怕落下东西，人家老两口慢慢悠悠，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势，不服不行啊！”小荷一张嘴跟个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
“姐，这孩子性格不像你，倒挺像我年轻的时候。”令美凑到令如身边笑着嘀咕。
凡江哈哈直乐，“荷呀，你以为我和你姥不想快吗？是实在快不起来啊！”
大家又笑了起来。
“爷，听我爸说你年轻时候篮球、滑冰样样精通，长得又帅，我奶就是这么被你迷住的吧？”虎子笑问。
没等凡江开口，喜兰抢过了话头，“哎呦，你是没见过你爷爷小时候，斯斯文文的像个小姑娘，腼腆，胆子又小，每次见到我，都躲在他姐身后直哆嗦，我能被他迷住？”
“你俩这是青梅竹马啊！”冉冉大声说道。
“冉冉，你们是没见过这老太太小时候那样儿，村口那么粗那么高的树，蹭蹭几下子就爬上去了，都说你小舅小时候驴，你淘，跟你姥姥比，根本不算啥。”凡江毫不示弱。
一家人又笑个不停。
罗永忆靠在令谦身边笑着轻声说，“这老两口可真有意思，这个岁数还能打情骂俏，可想而知，这一辈子过得多幸福。”
“咱俩争取七老八十也能这样，一起努力，好好活着。”令谦搂了搂妻子。
虎子在不远处恰好看到了这一幕，笑了，真好，自己爱的人都彼此爱着。
“妈，爸，你们快来看令超和知非准备的生日礼物！”令美边说边把院子中央的大长桌清开一大块空位。
令超和知非分别把两块包装得素雅精致的长方形画框放在上面，“妈，爸，您俩亲自打开吧。”知非笑盈盈地说。
令如和令谦扶着父母走到长桌旁，其他人也围了过来，两幅画被老两口同时拆开，一瞬间，所有人都湿了眼眶。
凡江手中那幅画的是乡村院落里，繁茂大树上，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手脚并用地攀爬在树上，头回望着地面，脸上满是得意的笑。院子中央，一个躲在人身后的小男孩探出半拉身子，仰视着树上的女孩儿，眼里满是震惊和佩服。这幅画名叫《初相识》。
喜兰手中那幅画的是几扇窗，窗外是一个小园子，窗边一个鬓发略有斑白的男人将手里红彤彤的西红柿递给窗内挽着发髻的妇人，妇人微笑着伸手接过，两个人的手指触碰到一起，妇人脸上那抹红晕胜过西红柿的颜色。这幅叫《长相伴》。
“妈，总听你讲你和爸过去的事情，虽然你们的小院子不在了，虽然咱们的老房子也很久没回去了，但只要你们俩好好的，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画上的美好时光就依然在继续。生日快乐！”令超动情地说着。
“妈，爸手里那幅是令超画的，你手里这幅是我画的，虽然我俩谁也没有机会亲眼见证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过去，但是从你们平时的闲聊中我们好像看到了那个时候的你们，所以根据你们经常描述的场景画了这两幅画作为礼物送给你们。祝您生日快乐！”知非眼含泪光。
“谢谢，谢谢你们！我很喜欢！”喜兰时而低头端详那两幅画，时而抬头看看身旁的丈夫、孩子，有那么一瞬间，她幸福的恍惚起来，好像眼前有那么一条通道把过去和现在串连起来，一个人、两个人、一家人、几家人，这通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亲热地牵着彼此的手，笑着、走着，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生日宴开始了，小荷自封为司仪，招呼着大家送祝福、献礼物，气氛很是热烈。几轮过后，她朝虎子哥和冉冉使了个眼色，两个男孩心领神会地操弄起音响，《最浪漫的事》前奏缓缓响起，歌声充盈了整个院落。
“下面有请我的姥爷孟凡江先生为他的爱妻古喜兰女士献上生日贺词，大家欢迎！”小荷边说边带头鼓起了掌。
在歌声和掌声中，凡江起身从一旁的小桌子上拿起一个牛皮纸包裹，接过小荷手中的话筒，清了好几下嗓子，才开了口——
“小时候，每次看到你爬树、看到你和别人疯跑，我都在想，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爬那么高、跑那么快，这样就不用躲在我姐身后像仰视一个女英雄一样仰视你。好在我争气，追上了你的脚步，和你一个步调从青丝走到白发。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我走得多快，而是你愿意慢下来等我。亲爱的老伴儿，谢谢你等我，谢谢你嫁给我，谢谢你送给我这么多优秀的儿女，你永远是我心中的女英雄。这辈子我心甘情愿仰视你，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希望你依然愿意等我，愿意让我成为你的丈夫。这辈子有你陪伴，我很幸福很满足，下辈子如果你愿意，咱俩还要在一起，把这辈子说不够的话继续说下去……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请笑纳。”凡江说着递上那个牛皮纸包。
喜兰抹着眼泪笑出了声，“你这老头子，非把我眼泪惹出来，笑纳，我哭纳还差不多。”
纸包打开是三样东西，一套线装《红楼梦》，一个深蓝色绒线帽，一副同样质地和颜色的手套。喜兰看着手中的东西，心中早已了然，她凝望着凡江的脸，两个人的眼眶又都湿润起来。
六十多年前，不能继续念书的喜兰从隔壁凡江那里借来的第一套书就是《红楼梦》，至今喜兰还记得那书的扉页盖着“县第一中学图书馆”的印章，那个借油墨讲述出来的故事并不完美，却成了他们完美爱情的缘起。
还是六十多年前，喜兰为了感谢凡江总帮她借书，亲手织了蓝绒线帽送给他，那帽子温暖了凡江的整个青春。他戴了很久很久，直到实在旧得不像样才换掉。前些天，他走了好几个商场，就是为了寻到一个当年那个样式和质地的帽子，可时过境迁，老物件是没那么容易复刻的，好在最后找了个九分相像的，还带了副手套，也算多回报给妻子一些温暖吧。
暮色四合，生日宴结束在一片温馨和感动中。令谦和永忆领着弟弟妹妹们收拾着碗筷，留老两口在院子里过二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