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只美丽的左手
二一六年八月二日，星期二，上午
北京，华贸中心
陆晓君强迫自己睡觉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她先是从程路明衣柜里找出了被子、床单、枕头等床上用品，铺在整理好的客厅沙发上，然后经过简单的洗漱之后就躺下了。心里虽然仍有许多感慨和伤感，但理智告诉她，自己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才能应付明天要去面对的困难局面。
从迷迷糊糊入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左右完全醒来，陆晓君好像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大学时与程路明在一起的甜蜜时光，被分解成了无数个断断续续的细小片段，在陆晓君的梦中纷至沓来。而在这些片段之间，又时不时地插进来这两天的所见所思，既有亲眼看到的现实画面，更有挥之不去、痛彻心扉的迷惑和悲伤。她不知道多少次从睡梦中惊醒，却浑然不知身在何处，眯着眼睛看看头顶上的天花板，它在窗外透进来的几缕微弱灯光的照射下，似真似幻、摇曳不定。她有心爬起身来仔细辨别，看看自己到底是梦是醒，身边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但终归屈服于自己大脑所下达的“不许醒来”的理性命令，再次恍惚睡去。
早上醒来后，陆晓君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菱形的水晶吊灯发了一会儿呆，真希望眼前的这一刻，能够永远为她驻留。但等她终于决定起床，准备独自去面对这陌生的城市和残酷的孤独时，她立刻又变成了如平时一样，干练而勇往直前的陆晓君法官。陆晓君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用力地朝空中挥了挥右手，把昨晚一直萦绕于内心的伤感和怯懦，暂时赶出了自己的身体。
陆晓君拿过自己的手机，上网查看了一遍程路明的个人百科名片，以及新闻中对他所属的公司――嘉德国际咨询服务有限公司――的介绍。她想在去嘉德公司进行实际调查之前，能够尽量做好充分的准备。
接下来，陆晓君给程路明的助理邵晶晶打了个电话。在电话中，她介绍说自己是程路明的表妹，有些善后事宜需要跟她交流一下，并跟她约好下午三点钟在他们公司楼下的星巴克见面。然后她到客用卫生间冲了个凉，给自己化了个得体的淡妆，又从自己昨天带来的行李箱中，找出一套蓝灰色的职业装穿在身上。
穿戴完毕后，陆晓君站在门厅柜的镜子前端详着自己，还不错，看上去挺像是在外企上班的白领。
她提着自己的皮包，打开防盗门走了出去。在她把门带上之后的一刹那，像昨天一样的奇怪感觉，又一次笼罩了她――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她明白，那一定是程路明期待和鼓励的目光。在他温暖的目光注视下，自己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拨开重重迷雾，还程路明和自己一个完全的事实真相。
陆晓君在楼下一个快餐店随便吃了点早点。程路明家离他的单位并不远，她打开手机上的导航地图，按照导航的提示，步行走向华贸中心。
十多分钟后，她面前出现了三幢形状完全相同的写字楼。这三栋写字楼，通体覆盖着透明的蓝绿色玻璃幕墙，配上独特的四十五度角菱形造型，整体风格显得简洁而凌厉。华贸中心是北京东部的商业中心之一，写字楼西侧紧挨着新光天地购物中心。
陆晓君走进三栋写字楼中最靠东侧的一栋，到大堂服务中心办理好访客登记手续，然后乘电梯来到十六层。她走到东侧的办公室门口，往里边看了一下，前台接待处背后的乳白色LOGO墙上，印有黑色的行书大字――“嘉德国际咨询服务有限公司”。嗯，就是这儿了。
前台坐着一个身穿职业装的姑娘，她看见陆晓君进来后，主动站起身来致以问候，并礼貌地询问是否有事办理。
陆晓君跟她说，自己前几年参加过程路明总裁主讲的战略培训课程，现在自己的公司需要相关的培训与咨询服务，前几天给程总裁打电话一直联系不上，所以今天才专程过来拜访，希望联系业务合作事宜。说完后，陆晓君微笑着看着接待的姑娘。对方脸上表现出一刹那的犹疑，但马上恢复镇静，把陆晓君带到前台右后侧的会客厅，请她在沙发上就座，并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这个姑娘跟陆晓君说，她马上就去请相关部门的同事过来洽谈。
会客厅只有她一个人，静悄悄的。陆晓君站起身来，走到房间右侧一扇虚掩的木门边。这扇门通向另外一个房间，从门缝里看过去，里面的桌面上放有咖啡机、热水机和一些散置在透明玻璃盘中的点心，这应该是他们公司的茶水间。
她刚想回到沙发那边，突然听到门缝中传来茶水间里的窃窃私语声，似乎还夹杂着“程总”的字眼。
陆晓君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站在虚掩的门边。也许是因为刚到上班时间，大家都在忙着准备当天的工作，所以茶水间和会客厅附近静悄悄的，门那边的窃窃私语也就听得很清楚了――那是两个女人在说悄悄话。
“听说程总是自杀的，太可怕了，前几天周末的时候，还有人看见警察来搜查程总的办公室了呢。”一个嗓音尖细而婉转的女人说。
“真的呀？太不可思议了，程总可是个纯爷们儿，为什么啊？”一个略带东北口音的粗嗓门接着说。
“好像说程总近两年身体一直有问题……”
“他不是经常锻炼身体嘛，没看出来啊，身体哪里有问题？”
“听她们说是脑瘤，不知道真的假的。真是好可惜啊，这么帅气又能干的老板，很少见的哦。据说啊，下一步接替总裁工作的，可是现在的李副总裁哎。”
“什么？那个死胖子，一天到晚拉着个死人脸，好像谁欠他两毛钱似的。他能行吗？”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倒是更想看看那个邵晶晶，还像原来那么N瑟不？整天像只绿皮鹦鹉似的，既聒噪又善变。李总可是一直看她不顺眼，这下有好戏看了。”
晓君听见“邵晶晶”三个字，不由得更贴近门口一些，生怕漏掉门那边传来的任何一个字。
粗嗓门接着说：“大家都不喜欢这个邵晶晶，感觉程总其实对她也不是很满意，只不过她也算是公司的老人了，将就着用呗。”
“那人家自己可不这样想呢，据说啊，她原来还一直想入非非，要做咱们的总裁夫人呢！”
“切，就她那种古怪的脾气啊，程总才看不上她呢，别做梦了……”
这时，陆晓君听见会客厅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便马上转过身来，走到沙发边坐下。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形微胖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
两人握手寒暄了一下，对方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陆晓君，名片上印有“市场部总监杨文斌”的字样。陆晓君知道这个名字，昨天下午刘警官跟她介绍案件前期调查过程时，提到专案组曾经到嘉德公司调查的情况，在他们单独谈过话的几个人中，就有这个杨文斌。
杨总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他是专门对接客户需求和招投标事务的负责人，他说程总裁出国休假了，所以最近可能不大方便联系，如果有什么项目需求的话，可以先跟他初步沟通。
陆晓君把刚才跟前台那位姑娘说的话，又对杨总监说了一遍，只不过描述得更加详细一些。杨总监频频点头，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电脑上快速做着记录，厚厚的眼镜片在灯光的斜射下有些模糊，让人很难判断，他的眼睛是否会流露出真实的内心感情。陆晓君一边描述着自己的需求，一边仔细地观察他的动作和神情。很明显，这是一位有丰富咨询经验的项目负责人，不露声色、举止得体，在陆晓君讲述的过程中，不时以点头或微笑来耐心地回应，并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陆晓君讲完后，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不经意的口气，再次询问程总裁最近两年工作是否很忙、一切是否安好。并说她很佩服程总裁的才华，准备邀请他过段时间去自己的公司，举办一次中高层的培训课程。
杨总监脸上明显有些黯然，他稍微低下头，用手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不过几秒钟以后，等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职业的礼节性微笑。他向陆晓君介绍说，最近几年程总裁一直很忙，先是着手组建这家新公司，然后进行部门设置和人员招聘，并建立公司的业务体系。等这些基础性工作完成后，他又带着团队去全国各地开拓市场，高质量地完成所有接手的咨询和培训业务，使嘉德在客户的心目中建立起了良好的品牌形象和市场口碑。所以对于程总来说，出差是家常便饭了，而且出差时经常都是连轴转，从一个城市坐飞机飞到另一个城市，真可谓过着空中飞人的繁忙生活。而关于杨总监自己，他是跟着程总从上一家公司一起过来的，共同参与了嘉德公司的组建和创业过程。
不知为何，杨总监似乎很信任陆晓君，很愿意跟她聊聊关于程路明的工作和生活状况，看得出来他跟程路明之间，应该有着很好的私人关系。也许这些话憋在他心里也不舒服，只是平时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来倾诉。
陆晓君静静地听着，只是在他说话停顿的时候，稍微插几句话或问个问题，好让他继续说下去。就这样，杨总监对于程路明工作和生活状况的介绍，一直持续了十几分钟。忽然间，杨总监似乎有些惊醒，因为他听到陆晓君问他――听说程总最近身体不大好吧？他快速地抬起头看了看陆晓君，不禁有些吃惊和疑惑，因为他看到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陆晓君掏出手帕，擦了一下发红的眼睛，低声对杨总监说：“不好意思，看得出来您跟程总关系很近，听您谈到他的种种生活细节，我实在没有忍住。其实我不是你们的客户，我是程总……嗯……路明的表妹，我叫陆晓君。他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这次来北京是为了处理路明遗留下的一些事情，所以我希望您能多跟我讲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杨文斌听了陆晓君的话，弯起左手食指，轻轻往上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重新仔细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咱们到楼下的咖啡厅去坐坐吧，在这里聊这些事情不是很方便。”
两个人来到大厦地下一层的商务休闲与餐饮区，找到一家僻静的小咖啡厅，要了两杯咖啡，轻声地聊着。陆晓君问了很多自己关心的问题，杨文斌都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答。
杨文斌详细地介绍了他认识程路明之后，程路明的工作和生活经历――
他是在八年前认识路明的，那时候程路明也是刚跳槽到国际著名的麦永管理咨询机构工作，担任咨询业务副总监的职务，主要负责项目的前期方案设计，以及项目中标后的业务咨询工作。而杨文斌呢，是程路明亲自面试、招聘到自己部门的第一个员工，一直跟着他参与咨询项目的需求调研、招投标和咨询工作，所以两个人私下关系也很要好，经常在工作之余一起郊游、运动。
据杨文斌介绍，两个人在麦永一起工作了五年。在此期间，程路明身上体现出作为一名优秀的咨询专家所应具有的一切素质――知识渊博、善于思考，而且学习力、创造性、沟通力等方面都很出色。他所领导的部门，业绩一直都名列前茅，程路明也逐渐从副总监的职位上，被提升为总监、副总裁。
三年前，程路明被香港嘉德国际咨询与传播集团看中，以创始合伙人的身份创办嘉德国际北京公司，并一直担任总裁。这几年间，嘉德国际北京公司从无到有，完成了若干项有重大影响的咨询和传播项目，逐渐成长为国内具有良好声誉的标杆咨询企业之一。
除了经营管理能力出众之外，程路明对于所从事的业务领域，还表现出很高的深度思考、融合创新水平。他所撰写的几本专着，深受业界好评，其中有两本还曾位居行业“年度十大畅销书”之列。因此在最近几年，程路明去全国各地举办主题演讲或培训时，都会受到学员的热情欢迎和高度评价。
程路明在工作和专业领域成绩斐然，但是感情生活却不很顺利。他曾在二九年结婚，新娘在一家大型日用家化外企中任职，从事市场管理工作。因为两个人的工作都需要经常出差，所以平时聚少离多。另外，程路明的爱人是一个海归硕士，很小的时候就到国外留学了，她对家庭生活的看法，与程路明的传统家庭观相去甚远，所以过了一两年两人就离婚了。离婚后，程路明也没有再结婚。
听杨文斌讲的这些事情，都是陆晓君很容易就能够想象得出来的。此时此刻，她更想知道的是最近两年程路明的感情经历，不知道杨文斌对此是否了解。她试着问了下他，杨文斌怔了一下，低下头来用小勺搅着咖啡，半天没有作声。
过了一会儿，他跟晓君说，最近两年程路明好像有一个女朋友，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她是谁，程路明也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不，没有听说过程路明近两年又有结婚的打算。哦，好像也没听程路明提起他与前妻有什么交往。
陆晓君看到杨文斌不时低头看看左腕上的手表，知道他可能有其他的事情急着处理，便向他抛出了自己最为关心的话题：“杨总监，既然您跟路明之间这么熟悉，我想再请教一个让我感到困惑的问题。昨天朝阳区公安局的刘警官，给我介绍了路明一案的调查过程和结论，他说路明是自杀的。但从我过去对路明性格的了解来看，我觉得他不是一个会因病自杀的人。您觉得呢？”
“嗯……实不相瞒，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觉得程总是个很坚强的人，说他仅仅因为生病就自杀，那我是不会相信的。但是呢，据我所知，程总是个特别重感情的人，在我认识他之后的八年时间里，他的感情生活经受了多次挫折。曾经有很多次，他在半夜里打电话把我叫醒，让我陪他去酒吧喝酒。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大约半年之前，当时也是我和程总两人一起在外边喝酒，一直喝到了凌晨两点多；程总当时喝醉了，喝着喝着突然流下了眼泪，那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呢。他说他这一辈子注定是不会幸福了，感情上总是遇到各种不顺和意外。但当我向他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他却又不愿意告诉我。所以，如果说程总因为生病之后，又遇到了难以解决的感情问题，那警方判断他自杀也许是有道理的。毕竟，一个人不管性格有多么坚强，他也不是铁打的，对吗？”
“杨总监，您刚才所说的路明流泪那件事情，他跟您说过是因为谁吗？跟他这两年谈的女朋友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