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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罗南·马聚里耶。

时间作为商人,从来都是狡猾的。为了不做亏本买卖,他有自己独特的经营技巧——货架上陈列的珠宝璀璨夺目,可包装用的却只能是破旧渔网。并非每位客人都前途路远,但车马颠簸,走过的路上洒满金银碎屑。

于是在车辙碾过的、坚实的每一寸里,客人都支付着生命应有的价钱。直到行驶到了终点,怀中定是空空如也。无论是错愕地被赶下车,还是拼命地抓住扶手不放,更前方的路途一律标为“禁止通行”。

等到那时啊……喇叭形的复古闪光灯发出刺眼的光芒,连橡树皮上的深纹都一并照亮。树下那红发的女孩皱起眉头,她收回揽着女伴的左手,嘴角的笑意挂上一层牵强。

“您就不能在照之前先告诉我们一声吗?”

“嗯……”

捏着相机的男人声音低沉,他中等身高,肚子微凸,腰带上系着一串大小各异的钥匙。这样大众化的外形放在人群中只需几秒,便能彻底藏匿其中。但罗南·马聚里耶并不是什么小角色,他可是能从时间手里赚取钱财的人。

因为他能拖住奔走的时间,仅用小小一张黑白相片。

巴掌大的相片纸上,晃动的树叶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洗到褪色的领带也能伪装成崭新的样子。

就是这副伪装好的、美化后的场景,会在未来某一天的夜晚,在人踏进睡梦前一脚蹬空时,像团闪电一样挤进头脑的缝隙。这些回忆不见得是好的,但过去的事,总是比此时此刻的事更舒缓。

都说是因为时间能冲淡所有伤痛,谁都这样说的,那这话也就称得上对了。

但盯着罗南手里的相机,西弗勒斯没想起任何有关霍格沃茨的、和“美好”能搭上边的东西。相机镜头的外边罩着层玻璃罩,前排毕业生做作的笑容被玻璃罩的弧度扭曲。

而他站在最后一排,只能期待这古怪的盒子别将自己的样子收进去。

闪光灯亮起的那一瞬,西弗勒斯的眉心多了道悬针纹。被塞进他手里的相片有两个手掌那么长,每个人的脸却只在画面中占小小一隅,可他还是看见了那道清晰的皱纹——其实这并不碍事,西弗勒斯不大在意自己的外表怎样。

只是,幸好这照片中没有米斯切尔。他心里这样想着,指甲在相片上划下一道痕迹。

他记得自己和罗尔在何时分开,怎样结束幼稚的情人关系,可他并不记得自己和她有过任何争论,好像时间真的带走了很多东西。

在许多个难得偷出空闲的夜里,西弗勒斯总会预想出许多场景——当罗尔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突然从背后将他抱住时,又或是当毕业舞会前她换上条新裙子,指着他的鼻子嘲讽时……无数个在他们之间,能算得上和好的情形。

他预想了怎样为自己辩护,为那句脱口而出的、足以让他后悔一生的话语,或者他仅是沉默就能表明一切,毕竟罗尔对这类似的沉默早已习惯。

最好是,他只从嘴里挤出声轻哼,就能让对方知难而退。让她在混沌的梦里突然惊醒,猛然意识到他同她一样不过是在游戏人生。

可自己到底会怎样做,到底怎样想才是真的,西弗勒斯自己也不清楚。

这也正常,他们又不是活在小说里。生活不讲逻辑,也没有赐予人类留下线索、寻找真相的精力,所有人都被时间拖着走。无论是罪人还是圣徒,都被时间一味地索取。

它索取青春、活力和生命,还有罗尔谈到的爱。这其中的大部分西弗勒斯都没做过解读,但他轻易的就能明白,这些东西都并不长久。

长久的只有力量和荣誉,他们比骑士身上的铠甲更加坚固。

所以到了最后,所有的预想都是徒劳,因为那些场景再也不会到来。西弗勒斯并不像米斯切尔会什么茶叶占卜,他仅仅是这样感知到,通过左手食指的麻木,还有脊背传来的酸痛。

他的背上有一节骨头有些突出,在伏案写作或是埋头做试验时,它总压迫着他身上最敏感的神经。它叫他没法在镜中完全直立,一颗脑袋总是沉重着擡不起。而他自己却无法触及那里,于是也找不到方法治愈。

十一年无法治愈,七年也无法治愈。

西弗勒斯的行李不多,就跟他站在这个世界上的体积差不多,和他第一次离开蜘蛛尾巷时也差不多,不多一件也不少一件——他将有关罗尔的一切全都丢进了垃圾桶。

但他并没丢到多远的地方去,仅仅是丢到了巷尾的黑色大垃圾箱里,那里原先栓着的狗死了,主人也没活过去年冬天。

而托比亚是和那条狗一起死的,尸体被发现在快要干涸的水流边。他已经没钱来买酒了,所以他大概死于寒冷,或是被谁打死的,西弗勒斯不清楚,也尽量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但他记得自己得知这一消息时的感受:先是一阵胸痛,这几乎成了听到托比亚名字的条件反射,而后一阵电流流窜全身,西弗勒斯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这感觉来得太突然、太充沛,导致他在最后回过神来时,手指已然失去了全部知觉。

此刻他左手搭上掉漆的木门,轻轻一推,门便哀嚎着朝内开去。

铜制把手撞上墙壁,发出“咯哒”一声轻响,脚边的灰尘随之腾空而起,悉数落在西弗勒斯的裤脚上。他莫名地屏住一口气,擡眼看去——

黑压压的墙壁围在四周,上面略有些烧焦的痕迹。逼仄的空间内,沉重的家具瘫倒在地。尘土使得地面上的几串脚印更加清晰,他们有大有小、有轻有重,新的覆盖旧的,交错出一副混乱的场景。

似乎在西弗勒斯接手前,流浪汉和小偷已经替他将遗物尽数清点。

他低下头,向门内跨进一步。这时他才意识到家中的木门如此矮小,低他到不得不弯下腰。

室内一片混乱,只有南边靠墙的一角算得上整齐。木质书架上放着零星的几本书籍,封皮已被阳光晒得褪了色,墙角漏下的雨滴又将泛黄的书页浸泡。托比亚是不会读书的,那大概是艾琳留下的几本故事,但西弗勒斯没去辨认,而即使他仔细去看,也一定辨认不出。

紧挨着书架的地方摆放着一张座位很深、扶手宽大的高背椅,它的右边有一张四脚矮凳,上面铺着一条不属于它的坐垫。矮凳下面的地板上有一条清晰的轨迹,昭示着它是被人挪到壁炉旁的。

壁炉荒废已久,里面尽是些灰尘,还有未完全燃烧的、显露在外的破布。这使得它右边那副长方形的婚纱照更显凄凉——上面的相框断了半截,下面的已经完全脱落。框内的玻璃早已不见,只留四周一截小小的玻璃碴。

西弗勒斯记得这个相拥的构图,这是这间屋中唯一令他熟悉的东西。这么说也不对,他还记得床边低矮的衣柜,记得柜门上散发的霉味。

他终于还是没有动用魔杖,接着将它藏回了袖里。

他一步步走向褪色的相片,端详着其中艾琳的脸。女人的脸清瘦而细长,鹰钩鼻上还留着眼镜的压痕,大得有些过分的眼边堆着三层笑纹。她穿着一条修身的鱼尾裙,右臂绕过了整个画面,去搭上男人的左臂。左手捧着一束不怎么有美感的花,将微隆的小腹悄悄遮盖。

这张脸是西弗勒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

距离艾琳的离开已过去太久,他想不起来那时的自己是如何去悲伤的。但西弗勒斯总觉得,那天的自己并没有过分痛苦,至少不像从前幻想母亲离世时那般心如刀绞。

在得知自己是一个巫师前,他总盼望着母亲在某天离开时也能将自己带走,就像街上的流浪猫总是一窝一窝的死去。可自从他操纵吊灯砸向托比亚后,西弗勒斯更希望一个人活着。

因为他将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做了个总结,发现一切的苦难只源于他的弱小。

西弗勒斯将自己的照片塞到相框里,双手将快要散架的照片从墙上取下。可不知怎么地,相片脱手朝地面砸去,面朝下摔了下去。

他的耳边突然响起酒瓶碎裂的声音,只是那么一瞬,像是刀尖扎入心脏又瞬间撤离。西弗勒斯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一秒、两秒……直到所有的回音都消散在空气里。

记忆中的狂风和血腥都并未袭来,只剩一颗生锈的铁钉嵌在墙里。

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无论是相片里的托比亚,还是柜子里的“罗尔”——他恐惧的人物终于都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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