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番外五
那日的北风吹得没有那么凛冽,李融后来也没有继续那个想法,只是跟着薛珩看向远处。
远处高耸入云的山连绵不断,又还没有到冬天,所以有或黄或绿的叶缀在其上。
他想起来自北地的歌谣,又因为第一次纵马难得开怀,将那些事情暂时抛却在脑后。
陇西埋了很多白骨,又长出萧索的草木。还有每年不变的大雪,飘在地上。
李融的腿已经完全好了,薛珩不在身边的时候也能自己走一走。
当然,他们总是在一处的。
遇到大雪封路,就一同坐在落地窗前去看底下一望无垠的白。
从天空坠下的雪花被北风吹斜,埋了地上的黄沙和通往别处的路。研究中心派人专门叮嘱过他们要注意身体,所以只能任由寒气染在眼前,想喝些酒暖身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李融的视线就落在薛珩身上,有时跟着他一起去看外面的东西。他想,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的话,自己该请薛珩喝一次酒的。
说不定借着酒精,他能说出来该出口的话,也敢开口问一问薛珩如何想。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看自己,却有些想知道薛珩如何看自己——一个本不应该认识的人,一个促成这项实验的推动者。
陇西的雪同风沙一般凛冽,即使是在千年之后,还是掩了几天的路。
薛珩往往静坐在窗前,交叠着腿翻开安置好的房间里仅有的几本书。李融刚开始还瞥了几眼书名,见是自己不认识的书就歇了心思。
既然是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薛珩看完一遍理应比他空讲一遍要更清楚一些。
直到身在江南,被夹杂着水汽的风一吹,李融才从这样寻常的安宁中回过神——现在还未到江南的初春,遍地高楼不见百花。
研究员按照约定向他提供了李清越的视频,他妹妹还剩下两个月就完成复健了。那声很轻的“哥”他在夜里听了很多遍,填满心底的忧思终于放下来一块。
李融蹲下身,掰了面包去喂挤在桥边的鱼。红色的锦鲤偏多,连带木栏堆成的桥都是一色的棕红,惯有江南的风情。
鱼尾摆动激起水面上一圈圈晕开的涟漪,掰成小块的面包很快就被路过的鱼吞进去。稍微离得远的鱼也好像知道了有人来喂食,逐渐成群往他脚边凑着。
李融掰完了半块面包,聚在他面前的鱼就有些数不清了。大的小的全都抢着上涌,将有些昏沉的水搅得活泛起来。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指尖勉强碰到了一两滴水,带着冬天的凉意。江南的小河永远不会结冰,但看似还在流动的水确实涌着寒气。
李融又新拆了一块面包,这回用手掰得更仔细一些,一小块一小块地洒在水面上。刚才见没有食物投下而散开的鱼群又重新聚在一起,互相撞着争着去吃落在面前的食物。
薛珩今天有些另外的事情,便没有同他在一处。李融还是有些觉得,自从到江南之后,自己就更担心看不见薛珩的时候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心悸的感觉,仿佛再过上一些时候,自己就很难见到薛珩了。
想到和研究中心约定的日子,他又觉得这种感觉是一种真实的直觉。是啊,一旦回到研究中心,自己还是要面对这场实验。
即使不再经常想起,但他还没有完全忘记自己看到薛珩躺在仪器中间的心情——扭曲的痛感和不可置信的惊骇充斥满了他的脑海。
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李融也不止一次从那样的梦里惊醒,眼睁睁看着自己沦落到真假不分的地步,他真的回来了吗,他真的是自己吗,如果他不是李融,他又该是谁呢?
他松开了指尖,将最后那点面包屑撚碎了洒在水面上。站起身来打算回到房间里,刚才蹲得有一点儿久,所以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血液重新顺着静脉上流,发麻的腿脚不断昭示着器官的存在感。李融觉得自己应该睡上一觉,或许在睡一觉之前,能见一见薛珩。
看到薛珩还在自己身边,他就不会做那些几乎要溺毙进去的梦,也总能在梦到薛珩的时候立马醒过来。
从桥边回到房间的那段路不过十几分钟,走过来那股麻痹感已经完全消失了。李融擡手先敲了下门,见没有人应声才插上钥匙走了进去。
薛珩还没有回来吗?李融走到桌前,身上背着的包不小心挂了一下桌角,不知怎么就带倒了放在对侧的水杯。
里面的水立刻倾倒出来,漫了半个桌子,也将放在旁边的书彻底打湿了。
李融连忙放下包去拿了毛巾擦着溢出来的水,忙了有一会儿好在没让水再滴到地毯上。
他有些踟蹰,那本书已经被打湿了大半,想要伸手去拿又怕弄乱了薛珩之前折好的书页。他先拿毛巾裹了一遍滴水的书,眼见没有什么效果才捧着书到了窗前。
本该挂在天边的太阳被云挡了结实,在阴沉的天气下,这本书应该很难被晒干。刚好自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从客厅搬了凳子就坐在阳台前打算用手一页一页翻着,开了一小半窗等风吹干薄薄的纸。
上面印刷出来的墨迹也难免有些晕开,李融将动作放得更轻了,以防自己弄坏书页。翻了两三页之后才注意到外面包着的一层硬壳可以拆卸下来,刚好指尖摸着那层硬壳满是水意。
他抱起被打湿的书拆掉外面的硬壳,感觉手指又好像摸到了其他东西。有了刚才的经历,他慢慢地扯出那个东西。
出现在自己视线里,李融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张完全被泡湿的纸,大概是薛珩随手记下的一些东西吧。
他摸了摸鼻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薛珩应该不会责怪自己,但是终究是自己弄出来的乱子。
李融将书摊平了放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开那张折了两三折的纸张。这张纸的材质跟书页还不太一样,即使湿透了还是能清晰看到上面写着的东西。
或者说是印着的东西,李融原本只是轻轻扫过一眼,正准备举起来晒干——看到薛珩的名字之后,又将那张纸拿近了一些。
他好像很快就读完了上面的内容,又觉得自己没有看懂上面写着的条件。于是伸出指尖,目光扫过一行又一行。
泪要先落下来,在他弄清楚这些答案之前。李融摸到了脸上的湿润才知道自己哭了,却放不下手里捏着的那张纸。
薛珩,薛拙之——当真是做了山林里的白鹤,不问来时,不求归路。
原来这半年安宁不过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告别,说是告别也是他太高看自己。薛珩那时候应该不会想太多,想走一走,就走一走,想看一看,就看一看。
左右算起来,薛珩跟此间有什么干系呢。他阔别已久的地方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地方,他熟悉的人,都变成了地上的尘土,寻不到一点踪迹了。
那自己呢,或许也该放下,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场实验不过只是一场失败的实验,自己不过是唯一幸存下来的志愿者。
他弯了眉眼,用指尖抹干净流下的泪。抛开这场实验不说,抛开自己和薛珩的身份不说,和自己朝夕相对的,是同自己一样的人。
那些结构严密的仪器可以不断运转,也可以在需要的时候紧急停止。但要他亲眼看着薛珩死在实验台上,他没有办法不去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