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江南的花被和煦的春风催开,姹紫嫣红堆在一处,引着新岁刚生的蝶在此间蹁跹。
沈逸辞别了章洪,让天家派来的随从安置好车马等物,倒还是让章洪塞进来些酒坛,奉承地让自己勿忘江都美景,路上有酒能醉,不过三日,醉一场睡一觉就可直抵金陵。
他带着笑将章洪所赠之物尽数收下,直言会照着章洪所指提笔书于那繁冗奏章,引得章洪又多送了几步。
沈逸放下车帘,见一行渐远才敛下这几日脸上常挂的笑。他靠在车厢内,方及日出,要交给薛从之的密信已经趁着深夜送出去了。至于随从都做了什么,他也只注意到了七八分,行迹可疑的都已经暗自记在心里。
既然装得一副逍遥样子,他自然不该去管旁的事,只管享乐暂时拖住郡守等人便可。
为了多等几日消息,沈逸掩袖称病,暂时在途中客栈歇下。章洪赠来的钱财等物都用来住店和请医师。
说是医师,沿途间的人家不过寥寥——只是些会写几个方子的老大夫而已。沈逸这时候并不挑人,由着老大夫为自己把脉,碍于旁人在,用绢帕捂着唇咳嗽得厉害了些。
老大夫看他咳得厉害,倒是先往后退了一步,连忙挥手让随从先出去。才迟疑着,犹豫地问了一句,“敢问公子从北边来,还是从南边来啊?”
沈逸疑惑他如此反应,还是如实答过话,“从北边长安城里一路走到此地。”
老大夫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凑近继续坐下定脉诊治,“按照老伯方才一问,难道我要是回答不一样,医治之法也有不同吗?”身边随从刚才都退了出去,沈逸就先停下了装病之举。
只闻那老者叹了口气,摇着头,“公子远路来,不知现在境地。”
似是回忆起什么,他的嗓音沉下去,“已经是第三年了啊,”老大夫松了手,确定对方无碍之后讲着旧事。
“当年正是这时候,从庐州开始发疫病,到如今,已经过了两年多。”他不住地摇头叹气,“虽是伤寒之症,但总无个根治之法,每到春秋,因此丧命者数不胜数。”
老大夫提笔写着药方,“方才听见公子咳得厉害,才有此问。不过从北地来,总还不至于染上这等疫病。”
沈逸随着溢出一声叹息,“照老伯这样说,官府郡守也无他法?”
那老大夫压低了声音,“遍地的死人,却没有传到郡守府中,看来这疫病也会挑人。”他将药方展给沈逸看,说完了最后一句。
“现在只有外来的客人不知此事,一问一听,要是对方从南边来,无论是客栈还是医师都避之不及,还有甚者,听说,今年若还是这样,庐州城就该城门紧闭,止住疫病源头。”
“公子舟车劳顿,只是有些水土不服,暂时不用担心这等疫病,”他讪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就算是要到金陵去,那也离庐州还有一段路,现今得病的人,过不来……”
沈逸伸手折了药方,多付了一倍诊金由着随从送这位老大夫出去。
三年么?他曲指敲着桌案,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长安城中却没有人谈起此事。江南偏安,总不至于闭塞至此——天家耽于收权,大概是弃此事不顾了。
沈逸咽下这声叹息,药方本就于他没什么用处,随意驱使着伙计去抓药,他推开窗子透气。
窗外的月又圆了一日,夜深处的星光窥着此地的安宁,完全掩住了其中的几分萧索,显出入春的欣荣。
一路推托,按着日子,明日就该启程进金陵城了。沈逸阖上眸子躺在床榻上,不去想门外走动的人影,也不去想近日收到手中的密信,至于所呈的奏章,怕是要直等到离开金陵才有空提笔。
此夜确实难眠,他终是起夜开了章洪所赠的酒,一个人在房中喝着。醇香的酒液混着烂熟的果香,余味酸甜适合独酌。
沈逸安慰着自己,只当这一路不过是闲职,当作自己一律不知,一律不查。
他不能在江南久留,不能再多看江南一眼——他要还家去,于是此间事不过拂面微风,一吹就散了。
他终归抓不住,也无法为此做些什么事。要说自己是纨绔,如今他也能欣然点头应下。
不知不觉,酒坛空得极快,好在红日替了新月,鸡鸣立响,沈逸进了车厢内继续歇着,一路睡到金陵去。
金陵比江都还要热闹,还在城门之前就堵在了人群之中。沈逸睁开眼的时候车马已经停了有一会儿,慢悠悠地往前拥着,车夫勒着缰绳才勉强控好了马匹。
他望了一眼周围的随从,这几日已经认熟了他们的脸,只余下几个分不清是谁派来的人。沈逸收回视线,给车夫结了银钱就掀开车帘下车去。
便是单手展着折扇,上面挂着刚从江都买下的玉坠,带笑瞧着金陵的城门。混在人群中很快就进了城中,红木交错,暮色正浓。
金陵的歌楼酒坊才开了张,门前站了招徕远客的伙计,并有歌女操着一口软调拥着看上去富贵的客人进楼去。
沈逸将钱袋抛给随从,自己一个人进了歌楼。老鸨自然识趣,为他指了楼上视野正好的厢房,又吩咐了侍女一路带着他上去。
他坐在厢房中,隔着屏风听得花魁的奏曲,将折扇塞进侍女怀中只说上好酒来。熟悉的脂粉气多少让他感到些安宁,赵青既然没有派人迎他,他便打算待在此处。
一来方便听些消息,二来足够掩人耳目。寻花问柳,才能让金陵的这位郡守不至于明面上发难。
或是因着还在春时,歌楼内未点熏香。在脂粉气之外还有或甜腻或浅淡的花香,顺着溜进窗子来的春风蔓延在楼里。
这一等,就是三日。沈逸从软榻上睡起的时候,已经到了第四日。
仿佛自己就是来游历山川一般,这几日不是在歌楼酒肆流连,就是登桥入画舫,伴着菱歌入夜。偶尔想起来,独自去有名的铺中挑些木簪绸布,大多都在歌楼中赠了舞姬侍女。
他推开门请了来客入室,对方弓着腰先行了一礼,“小侯爷。”之后才入座和沈逸对坐,却不像章洪那般恭维,仿佛只是寻常一见。
不论各自来意和其中关窍的话,这一见的确是寻常事。“今日才听闻小侯爷到了此处,按理来说,应当在郡守府中设宴好生招待一番。”
他放轻了声音顿了一下,“只是……新岁初至,赵郡守忙于公事。小侯爷又是陛下钦点的官职,恐过多来往徒惹猜忌。”
沈逸带着疑惑应了一声,“那赵郡守是不打算见本世子了?”挑眉看向赵青派来的属官。
那人自是起来又行了一礼,语气未免带了几分焦急,“就是怕小侯爷误会,郡守才让下官过来跟小侯爷知会一声。下官沈知延,要说起来祖上或许和小侯爷同出一脉。”
又似乎自知失言,“总之见到小侯爷方知何为天人之资,一时口不择言了。”嗓音慢慢缓和下来,“不过还有庐州疫病一事,郡守实在抽不开身。小侯爷要是在金陵缺什么,少什么了,随时都可以命人来找下官。”
边说着,沈知延起身为他们二人倒满了茶盏,“还望小侯爷见谅,郡守原先就预备好了宴席为小侯爷接风,只是如今无法亲至。”
他笑弯了眼,将金陵有名的歌楼酒坊一一说给沈逸听。沈逸这才缓和了面色,饶有兴趣地听他讲金陵风流的好去处。
顺手便将沈知延送与他的玉佩系在腰间,靠在软椅间笑得开怀,“那这几日,就麻烦沈大人多多作陪了,果然是本家没错,我与沈大人,真是一见如故。”
一连几日,沈知延都如那日所说,时刻作陪。沈逸面上不表,问起什么都一一顺应,饮酒作乐,听曲解闷,该做的事情件件不落。
直到夜半才送走了沈知延,沈逸推开窗望着街边的光景。金陵的人群熙攘堪比长安城,又有流水潺潺,桥边还有泊停的小舟,零星有船夫归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