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小瞎子抓着新得来的拐杖,自己走出了刚才那扇靠着的门。他能摸出来这根杖比他之前手里拿的树枝要结实上不少,所以有些放心地握着这根拐杖慢慢走远了。他不好再麻烦那位好心的先生,刚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还觉得外面很冷。
不过被风再吹上一刻之后,他就重新习惯了这样的寒冷,况且自己才吃饱了饭,至少身上是暖和的。
小瞎子现在不着急去往别的地方,他往安静的那边走了走。长街上门前的雪已经被那些人家各自扫干净了,他耳边又能听到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这根拐杖的声音有些沉,拿在手里的时候还有一点重。
不过他更喜爱这根新得来的拐杖,有些沉闷的敲地声现在听起来有些意外的安宁,就好像那位先生沉缓的语调,客气又好心,肯送自己一根拐杖。
他现在有些怕自己又坐在门前,所以专门等了一会儿,等拐杖在半空中敲出来声音,又扶着可以靠的地方前后走了很久,没有摸到凹凸不平的东西才放心下来,觉得自己摸到的应该就是墙了。
现在他也没有其他事,就靠在墙边坐在雪地里歇着,不分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反正他看不到天上的太阳,月亮也一样。不过自己待的地方也足够安静,耳朵也能一起歇着了。
雪已经慢慢开始化了,淌出一点一点水来。小瞎子不断摸着手里的拐杖,从头摸到尾,又从尾摸到头。
这根拐杖意外地直,他认不出来这是树枝还是其他东西,上面也很光滑。任他摸了那么久,手指都没有扎进木刺,或者被刮出几道小口子来。不过除了拐杖的形状,小瞎子没有摸出来上面还有什么东西,花纹好像也没有,其他东西也没有。
小瞎子把拐杖重新抱紧在自己怀里,能闻到上面还有一点气味。是一些他说不出来的味道,能让他想起刚才屋子里的暖意,能让他想起那位先生缎面的袖子,能让他获得一些安然。至于是不是一种错觉,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又生出几分可惜来,自己偏偏天生就瞎了眼,被阿爷带回来的时候就一直牵着阿爷的手或者拐杖学走路——他没能看见阿爷是什么样子,但用手摸过阿爷的脸,至于这位先生,他自然是不敢那样去做的。但是先生一定是个好人,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遇到先生,下次,等他下次想好要说什么,就说出来,好好地祝愿先生。
那位先生还说了,等他再长高一些,拐杖就会用得更趁手。小瞎子把这句话也当作了祝愿之类的话,自己要长高的话应该还需要好多年,就算先生祝自己能再活好多年吧。
堆满长安城的雪变成了冰,冰又化成了水。小瞎子照旧走在街上,雪消之后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变多了。他扶着拐杖慢慢试探前面的路,大雪之后,他们就能照常讨一些吃食过冬。街上的店家和商贩重新开了门,等街上的人散得差不多的时候,也会有好心的伙计扔一点残羹剩饭给他们。
他们还是要抢的,小瞎子通常只能抢到一点点,还要很快地塞进嘴里,嚼也不怎么嚼,就那么咽下去,有时候被噎到,那也是有东西吃的满足感。
他记得那年的冬天很冷,往后几年的冬天就更冷了。他从小瞎子熬成了瞎子,完全抛掉了所有的顾虑,只要有吃食抛下来,他会抱紧拐杖趴到地下像狗一样摸索着,在掌心里握得很紧,然后很快地找到一个角落,嚼着得之不易的吃食。
自从阿爷走了之后,他就更算不清日子了。瞎子不知道已经离那年过了多久,反正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雪,他的耳朵也开始不中用了——之前听到的声音太杂了,常年的疼让他不愿意再听到吵闹的声音。
在他的印象里,应该已经过了很多年。久到他忘记了阿爷的声音,久到那位先生给他的拐杖也被他弄丢了——那是个很热的日子,或者说应该是个很热的晚上。他实在是太困了,所以没有走到他最熟悉的那条街道去,靠着最近的墙躺下去准备睡着。
或许也是他的错,他没有认清楚自己靠着的门而不是墙,于是等到清晨主人家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堵在门口的自己。
后面的事情他记不清了,等他跑着——爬着,甩开身后紧咬不放的恶犬的时候,那根拐杖已经不知道被丢在哪里去了。
那个时候他还是小瞎子,摸了一手温热的湿意后先没有管这些,只是往回慢慢爬着。直到有人扶他起来之后,他还是没能沿着刚才的路,找到先生送自己的拐杖。
虽然很快街上就有人看他可怜,替他折下了新的树枝,他也很快拥有了又一根新的拐杖。但是小瞎子还是很难过,难过着哭不出来的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该丢掉那根拐杖,那根对他来说,很重要的拐杖。
他只能用新拐杖把自己撑起来,那根树枝上还有分叉出来的小枝,敲在地上的声音是那样的轻,几乎要散到空中听不真切了。
小瞎子把自己撑起来,不敢再靠着什么地方,只是找了一个稍微清静的地方,把自己蜷缩起来抱着膝盖。他的腿也好疼,今天又特别热,小心地擡起指尖去抹腿上的血,却怎么也抹不干净,就像刚才,怎么也找不到那根拐杖一样。
后来?后来呢,小瞎子就慢慢长成了瞎子,却没有办法回答那位先生的话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长高,那根拐杖到底会不会更顺手。
这几年里,他换了很多根拐杖,听着它们被折断,又从好心人手里接过新的树枝。瞎子拖着瘸掉的那条腿,一条街接着一条街地走着。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快走遍了整个长安城,也没有机会再见到那位先生了。
刚开始,他自然可惜着,不过后来一想,或许那位先生早就换了宅院,想做的事都做到了。他无比希望自己心里的那些祝愿,总该有实现的那一个吧——那位先生好好的,他也足够开心了。
至于瞎子自己,他已经能完全摸清自己常走的那几条街巷长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丢下拐杖,他也能按照记忆中的线路走着,可以走到下一条街去。
只是走得慢一些而已,瞎子知道自己走不快的,正好也瘸了一条腿,慢慢地走,也能少听些咒骂,至少没有太多人骂他走得慢了。
今年的冬天又下了一场雪,瞎子习惯了这样的大雪。他躺在雪地上,在寒冷里让自己很快睡过去。
就连梦也都是一片黑的,他想出来的只有疼痛的触感和吃进嘴里的味道。有时候是摔倒,有时候会回到那个夏夜去,有时候,会梦到那张加了糖的热饼,咬在嘴里的时候没有那么咯牙。
可他还是没能跟阿爷一样留在那样寒冷的冬天,醒过来之后还要去活动被冻僵的手脚,一点点恢复知觉,恢复熟悉的疼痛来。
他听到很响的钟声,听到街上奔走的哭喊声,还听到“新朝已立”的声音。可是啊,他已经听不清了,也习惯了听不清东西的世界,其他事能跟他一个瞎子,一个瘸子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真的有一些想念阿爷了,想念阿爷的声音,想念阿爷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想念着,也漂泊着,想要等到那一天,等到他再也意识不到自己处在无穷无尽的黑暗的那一天。
很快,街上吵闹的声音就小了下去。春天接着冬夜走进了长安城,大多数人家都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甚至长街上,比以往还要更热闹一些。
瞎子照样挨着墙,每天从长街的这头走向那头,沉默着,有人愿意主动给他施舍一些东西,他会不停地点头道谢。没有人的时候,他就渴着饿着,受着身体的疼痛过着差不多的日子。
他不知道新朝会是什么样子的,不过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狗叫声了。那些会让他害怕的声音好像从街上消失了,他便觉得,新朝应当是很好的。
因为街上来往的人更多了,还有孩童奔跑嬉戏的声音,街上的商贩摆了很长的摊。瞎子每天听着这些声音,听着这些声音在他耳边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的那天。
那天依旧是很热的一天,瞎子不太知道那是春天还是夏天。他缩在墙边,用手摸着拐杖,却怎么也听不到拐杖落地的声音了。
瞎子勾起了嘴角,笑了出来。当然他不知道自己发出来的声音究竟能不能算得上笑声,只是想这样做。
柔软的东西被风吹落在他掌心里,瞎子昏沉着,不愿意再动弹半分。他收起手指抓了抓飘进他掌心里的东西,是软的,握住之后就散了——他有些记起来了,阿爷对他讲雪的样子,就是用杨絮说的,轻飘飘的,很冷的雪。
雪在掌心里化成了水,杨絮也从掌心里再飘了出去。瞎子就这样等着,等着,现在的他看不到东西,听不到咒骂和热闹,也走不动路了。
就到这里吧——就到这里吧,他只是还有一点遗憾,遗憾自己弄丢了阿爷,弄丢了先生给的拐杖,也辜负了人家的好心。
可是他太困了,也太累了。现在安静着,就正好——瞎子不再想这些事情了,只是感觉慢慢失去了意识,他带着笑,从未如此开心着,因为他现在已经知道了,知道自己不会再有醒来的时候了。
满城的杨絮被风吹着,飘着,衬着新朝初开的繁盛和热闹,也衬着随旧朝死去的朱门,死去的恶犬,死去的那些人们。
白色的像每年的大雪一般的絮盖住了瞎子的眼睛,那双从未睁开过的眼睛,很快就又被风吹走了,吹到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茫然地寻着自己的落处。
第四卷终————
醒时·四
醒时·四
他依旧沉在黑暗里,有那么一瞬间,小瞎子觉得自己还没有死去。但很快,随着营养液的退去,他睁开了自己的眼睛,能看到光和周围奇怪的传输管,还有奇怪的仪器。
他开始觉得头疼了,又因为这次实验的时间格外短,两段短暂的记忆纠缠在一起。他——现在应该叫李融,醒了过来,配合着研究员进行着复健和药物注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