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逃亡
天亮了些,沿路的老鸹子被惊动,从树林间扑棱棱的飞起,一宿漆黑中,只露出荧荧一点光辉,在半山腰间时而明时而灭。
静影倚在马车壁边,目光微微空洞,脑海中不时浮现与成璧的过往,这次离别之后,应当不会再有交集了,他有他的如花美眷,而自己也会销声匿迹于草野之中。
陈国虽亡了,但这幅身体仍是经不得磋磨的娇娇公主,胸腹中似翻江倒海,可静影一想到桓槊那双似笑非笑的阴狠目光,便又顾不得自己的身体,只想着能快些离开魏都。
风声疾劲,陈章不要命似的赶着车,静影被马车颠得几欲死过去,好容易等到天亮,马儿跑了一夜也快跑不动了,陈章寻了一处寂静少人之地稍作休息。
“小姐,前方有一茶寮,我去买碗茶来。”他说罢便往茶寮走去,静影的半边身子已有些不支,只能虚弱道:“去吧。”
茶寮开在官道旁边,来往的商队或是行人颇多,静影预料桓槊应当不会为自己大费周章堵截,所以并未做太多打算,加上山路很险峻,为免去不必要的意外,所以选择了官道。他们疾驰一夜,估计等桓槊知道自己逃走的消息时,陈章早就带着自己出了魏都了。
马车上备了干粮,成璧倒是一向细心,预料到逃亡路上的一应事项。想到这儿,静影又陷入了回忆之中,岂不知当日国难,她也是这样疾驰飞奔,似见不得人的野鬼般东奔西藏。
马车发了癫,嘶鸣不已,陈章被发狂的马甩下车去,发狂的马拉着马车中剩下的三个人死命前奔,陈章被摔得不省人事,静影捏着瓷姑的手,在马车厢中被甩来甩去,荧荧吓得不得了,低声啜泣个不停,她抱着静影的腿不停的摇晃着,满脸绝望:“怎么办公主,这旁边皆是悬崖峭壁,陈郎君不知所踪,咱们不会被这疯马摔得粉身碎骨吧!”
瓷姑见自家公主拧眉细思,一动不动,可接着她却突然拉开荧荧,掀开马车帘子,凉风凶猛,众人皆打了一个寒颤,荧荧眼侧余光瞥见了悬崖之景,登时两股颤颤得更加厉害了,她抱紧了静影的腿,恳求道:“公主不要过去!”她抬头仰视着静影,只见她一双眼中无甚悲喜,似乎早已丧失了灵魂。
也是,经历了那样的变故,恐怕早就心如死灰了吧。
极目向下,山崖下是一潭湍急的水流。
若是不甚跌落,这唯一的血脉,可就真的没了,那他们这一行人拼死拼活地做了那么许多,意义又何在呢。荧荧虽然怕死,可思量到这儿,不禁上来几分胆气。
“不要怕。”静影握紧了拳头,她虽这么说,却也难掩她面对死亡时的一丝惶恐。虽然她早觉得自己活着也不过是徒增痛苦,但真正面临时,还是忍不住吓的满脸煞白,那么湍急的水流,若是摔下去,任由河水湮没自己的身躯,再任凭水草堵塞住自己的口鼻,淤泥填满自己的肺,死后必定浮肿不堪,数日后也许过路的行人会发现河面上漂浮着一具女尸。
光是想想都觉得}得慌。
若是待在马车中,说不定摔下悬崖的时候还能挡上一挡,缓一缓力气。
荧荧抱着静影,一边哭一边道:“我和瓷姑抱着你,若是摔下去便只管摔死我们两个,公主你可千万不能死,你一定要......”
可话还没说完,瓷姑却突然握住荧荧的手,将她扯向一边,沉声道:“魏兵追来了。”
荧荧不敢置信,撩起帘子向后看去:“怎么会这么快?难不成泄露了踪迹?”
回头时,的确见火光炽盛,从山脚下绵延至上,蜿蜒行来,似乎人手不在少数,借着微薄的晨曦,隐隐能瞧见玄黑色的描金大旗,上书了个什么字,极为嚣张的走势,大约是魏军中的某一支队伍。
坐在马车中的静影觉得那旗帜有些许眼熟。
兵强马壮的男人要追赶上她们,也不过是一时三刻的事。
荧荧登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呆呆的看着瓷姑,静影也猛地仰头,嘴唇忍不住的哆嗦――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是落入魏兵的手中,她的身份,若是被抓住,依照魏国大将军那残暴的秉性,说不定便将她投入什么不堪之地,以此羞辱她的父亲泉下的亡魂。
那人是绝对做得出的。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绝不可以洛入魏军的手中,静影的面容忽然坚定起来。
现下要做出个决断了。
瓷姑不忍的看着她,然后握住静影的手:“公主可还记得自己姓什么。”瓷姑的目光锐利起来,一双眼睛再不似平日那般慈和,只是瞪大了眼睛,捏着她的手,让她回答自己的问题。
“我记得,我姓姜,陈姜后人,是景泰帝所剩唯一骨血,是南陈的――长乐公主。”她目光渐渐平和,这些话似乎带给了她力量。
这是她要倾尽一生去守护的尊严和荣耀,尽管它们现在被北魏人践踏在地,尽管它们现在被雨打飘零,只剩下残迹一片,还倔强的攀附在她身周围。
尽管她恐惧、懦弱、胆怯,却依然相信自己可以有足够的勇气,为所谓的尊贵和体面而奉上自己的一切。
瓷姑眼含热泪,看着她笑了,而后瓷姑将手掌附在她的小脸上,老泪纵横道:“好,好,你要记住,牢牢的记住,但公主切不要为那可笑的尊严和体面而死去,你要活着,且活得很好,纵然世间诋毁南陈者众,纵然北魏皇帝和那低贱的桓大将军恨不得对咱们南陈骨血杀之而后快――也许他们有一日会编排出一些可笑的谎言,说咱们南陈皇室后继无人,可只要公主活着,便知道他们说的终究只是谎言罢了。”
“你要――活下去,好孩子。”
“终有一日,去告诉世人真相,咱们的陛下,不是一个昏君。”
“就算,只剩下你一人,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也不知瓷姑一介女流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但见她从随身的小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将马和车之间连接的缰绳割断,而后瓷姑拉着马车,问荧荧:“好孩子,你怕吗?”
荧荧的面上已经满是泪水,她咬了咬牙,也拉过断了的缰绳,摇摇头:“不怕,为了公主我浑不怕,日后,公主不要忘了逢年过节为我和瓷姑烧一串纸钱,免得我们在地下受旁的小鬼的欺负。”她兀地笑起来,却叫人不忍去看。
“砰!”惊天的响,断裂的马车急速的下坠,静影拽着马尾,硬生生被拖行了数百米,在马儿也完全掉下悬崖时骤然松手,悬崖边的泥石滑落下去,她探头下去,只见马车已四分五裂,那马掉落下去便沉在水中,竟是再没冒出头来。
大约,真的没有活路了。
她捂着嘴,将喉咙间的恐惧与愤怒悉数吞下,远处的火光越来越近,她赶紧藏进满是荆棘的灌木丛中。那些刺扎在身上,似乎无孔不入,可她知道,那些痛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
“荧荧,瓷姑,不要!”噩梦如潮水般袭来,打湿了背颈,耳边似乎有人轻轻唤“公主,公主――”,她才意识到方才发了梦,陈章那素来板正的面容露出一丝担忧,他拍着静影的背,眼睛垂下,道:“公主勿怪,是属下唐突了。”
公主之躯,不是他这样身份卑贱的下人可以触碰的,若此刻是在南陈皇宫,只怕他这双手早已不复存在。
静影摇了摇头:“我刚才做噩梦了?”见陈章点头,她又继续道:“无碍,如今已没有什么公主了,以后你就唤我静影,我叫你陈章哥哥。”
陈章却不肯同意,一张脸涨的通红:“公主的名讳,即便是假名,属下也不敢亵渎,属下一日为太子臣属,便一日要效忠公主殿下,在外不方便,属下便以小姐相尊,您唤我陈章即可。”
静影知道他这人执拗,也不再劝,便同意了。
“方才,我梦到瓷姑和荧荧了。”她坐在马车边沿的凳子上,双腿落不到地,因而不停地晃荡着,马车身处树丛间,多了一丝静谧和清丽,静影抬头望天,看到不止小院中四方的天地,不觉深吸了一口气:“可是太子哥哥始终不曾入梦。”
“若活下来的是哥哥,应当比我有用多了。”静影低下头,有些落寞,耳边间或传来一两声鸟叫,她眨了眨眼睛,唤陈章:“”你在想什么?”
陈章道:“生死有命,太子殿下为国捐躯是死得其所,公主殿下是太子亲妹,他想保护您的心属下理解,属下会誓死保护您的。”
静影笑了笑,她知道陈章这样说并不是在耍滑头或是简单的表忠心,能让哥哥委以重任的人,一定是正直忠义之士,所以他说的话,一定是真的。
可是……她摇了摇头:“倘若真的有那天,我不需要你誓死保护,我不想再有人为我而死。”
陈章不解:“可是公主就是公主,这是太子殿下给属下的任务,所以请恕属下不能遵从公主的话。”
静影问他:“陈章,你有没有见过至亲至爱之人死在你面前,或者你有没有经历过,所有人都因为你而死这种情境。他们把我藏好,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倒在血泊中,却不让我喊一句话,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生不如死这句话真正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