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裴故时常在梦里想起黎安安的脸。老师将他带回上京,花了三个月教他看清了朝中的那些权贵,又花了一年,教他看尽世间疾苦。他还记得那时,老师问他的话,“裴故,我知你心中抱负,你若想施展,我便辅佐你,你若无意,现在就可离开。”
他选择了留下来。
四年时间,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裴家嫡子,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年轻丞相。那些看不惯的陈腐旧令,如附骨之疽的沉疴病瘤,是时候在他手下动一动了。裴故清楚,他能这么快地爬上丞相的位置,与当今朝中的形势不无关系——开国的权贵世家几代下来,早已和当初封侯拜相时大相径庭,功劳不见多少,世家的谱子却是越摆越大。
今上登位时,年尚稚弱,先皇便委托邓阁老和韩大将军辅政。待到今上真正执政之时,却发现这朝中之势已大半不受他控制。门阀势力渐重,国库亏空,科举舞弊屡禁不止,各地百姓怨声载道。
恰在这个时候,他的父亲裴蕴出现了,第一次在朝堂上参奏权贵,痛斥朝中乱象,并提议改革变法。他的父亲秉性刚正,在变法一事上屡屡出头,最终惹来了权贵的注意,抵不过他们的阴招,折了性命。
变法一事就此断在了中途。
直到他又重新出现在皇帝的视野里。
皇帝需要借变法之名彻底整顿朝中风气,而他裴故,与权贵天然的对立立场,是眼下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从答应顾夫子“留下”的那一刻,裴故便没想过能再见到黎安安。他曾悄悄派人去永安打听过她的生活,派人护着她。听闻她开了一家小食铺,听闻她把小食铺越做越大了,听闻她已成了永安城里大酒楼的黎掌柜……
小乞丐过得越来越好了。
他便放了心,心里想着小乞丐如今日子美满,应该已经把当年“要上京寻他”的话当做玩笑,不会上京来了。
他希望她嫁人生子,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裴故万万没想到,几日前的他能收到她来了京城的消息。她怎么当真来了京城呢?为什么要来?若是她来寻他……念头在这里断了一断。若是她来寻他。他便能将她留在身边了么?裴故所有翻滚的旖思便在此刻冷却了下来。
他不能让她待在身边。
朝中不知多少人妄图置他于死地,每日来刺杀他的人只多不少,若是安安跟着他……她该过些安稳日子的。
这些念头在他脑子里搅得天翻地覆,于是他那日批公文便批得心烦意乱,总是盯着公文上的字便走了神。
小乞丐刚上京城,人生地不熟,不知这京中险恶,一想到这种可能,他便有些坐不住,思来想去派了人去她周围暗中保护她。
果不其然出了事。
好在他的人及时将此事告知了那日当值的羽林卫。
最后去的人成了羽林卫统领,这微妙的变化,个中心思他自然能猜到,想是那商毓自动在心底将她归为了他的人。护卫试探性地问他这是否不妥时,他顿了顿,面不改色地将这话带了过去。
只有裴故自己知道,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但他没想到,她会径直来丞相府寻他。
-
亭子是飞翼式的檐角琉璃瓦,四周的栏杆上涂着墨绿的漆。这园子里此时很静,下人们早在黎安安开口前便知趣地退了下去,裴故扶着石桌慢慢转身,视线落在那一抹纤细的身影上。
“安安……”他不由自主地低低唤道。
他眼前站着的女子,已和四年前那小乞丐的模样大不相同。人长开了,头发也梳得十分不同,衣裳穿在身上极好看,出落成了大家闺秀的模样。
黎安安站在阶下看他,一时有些怔然,裴故如今的模样……一晃眼甚至令她以为所谓重生不过是一场梦,她还活在前世的丞相府里。四年不见,那张脸上已不见当年少年郎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属于高位者的不苟言笑和镇静。
这样的裴故,令她感觉熟悉又陌生。
两人隔着几步台阶相望,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
黎安安眼眶酸涨涨的,她低头憋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重新望向裴故,“裴故……你可还记得,我四年前说过的话?我来寻你了。”
黎安安想,他在经书上写“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如今她来上京寻他了,只要他说一句留下,她便待在他身边不走了。
裴故面上的神情停了一停,而后眉目舒展,慢慢牵出一抹笑来,这一笑显出几分当年的影子,“安安,你走了这么久定是也累了,我且先命人带你去歇息歇息可好?”黎安安摇摇头,“裴故,我不累。”顿了顿,想起这多年来的执念,当下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了,忍着羞耻直白道:“裴故,我且问你,你四年前的话还作不作数?当初说我要上京城寻你,如今我来了,你、你可还愿同我一起?”
这大抵是她这辈子,不,两辈子加起来说过最出格的话了。有哪一个姑娘会像她这般大胆,对一个男子说出这样的话呢?可她想起经书上的那句话,便觉得必须要问个明白。她心里装着他,若是他也心里有她,她便嫁给他;若是自己会错了意,那便……趁早把心思给收了,只把裴故当恩人看待,等改变前世的结局,便不再掺和他的人生。
黎安安的目光惴惴落在他的脸上,等着他的回答。
裴故面上的笑淡了些,唇角仍是翘着的,却透出几分勉强,“安安,管着一间铺子挣些钱,再找个如意郎君嫁了,这样的日子不好么?”
“……什么意思?”
黎安安一愣,“你要我嫁人?”
裴故的面色有些苍白,那抹笑也撑不住了,唇角坠下来,偏开脸,声音低低的,“你在京中做生意,我护着你,旁人定不敢惹你;若是哪天想嫁人了,我必替你相看这京中的青年才俊,挑个好人家,有我在后头,那人婚后也不敢对你不好;若是不想嫁人,便寻处宅子,日日逗鸟喂鱼,左右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我在,没人敢说你什么。”
黎安安的满腔心思随着他的话一步步往下落,直至触底砸了个粉碎。
很奇怪,裴故说的这些,若是仔细想想,与前世待她的方式又有何不同呢?可同样的方式放到如今,她却觉得难以接受。
“裴故!”
黎安安为自己方才的大胆感到羞耻,也为裴故的话感到愤怒,红了眼眶怒瞪着他,“你……你这般做派,那你四年前是什么意思?”她掏出怀里的经书,想将这本书狠狠地扔到他的脸上,又含着微弱的渴求,翻开那一页问道:“既然你要我嫁人,那你告诉我,你写在经书里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叫人送到我手上?”
裴故的视线落到那经书上,像是被烫到了目光一般,蜻蜓点水般匆匆掠过了。他红了面颊,缓声道:“那时,我心悦你……”
黎安安叫这答案震了一震。
但很快她的脸色又惨白下去。
“那你现在是不是变心了,裴故,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遇到了心爱的女子,觉得我碍眼,所以才用方才那番话打发我。”
“我从未变心!”
裴故朝前迈了一步,急声辩驳,可只嚷了这一句,他又很快平静下来,停了一会儿温声絮絮说道:“……没有旁的女子,我这丞相府并非是想进就能进的。”
“那为何不同我一处?平白一句话,叫我日思夜想,盼了整整四年。如今我来了,你要把我推开么?”黎安安委屈地眼里涌上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