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第11章:不相为谋荆棘道
面上咻得一烫!不由后退半步,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沉沉的低下头来。“一个姑娘家,作什么要将头低成这个样子?”头顶传来他说话的声音,带着打趣。
闻言一僵,她将下巴稍稍抬起,却也不敢仰脸看他,视线停在他胸口处,衣襟那里正暗绣着精美繁复的缠枝纹。
“姑娘可否移开一步?”
闻言,她愣了楞,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看他,这一刻钟,她的耳朵连同着整个脑袋嗡嗡直响,只觉得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在耳朵里脑袋里胡乱碰撞,并不能反应过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姑娘?”
她眨了眨眼睛,终于领会过来,连忙移开几步,将园口的位置让开来。垂在脚尖绣着缠枝牡丹的视线里,多出一片滚着银线的深蓝袍角,那袍角经过自己的牡丹鞋就要错身离去,却忽然停在视线将将可及的地方,她好奇的悄悄抬起头来,见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她强忍住再次将头埋下的羞怯,努力看向他。
“九天上像你这般羞怯的姑娘实在不多。”
她愣了愣,又咬了咬嘴唇,才道,“……九天上像我这般相貌平平的姑娘也实在不多。”
莫言闻言,挑了挑眼眉,“……倒是个实诚姑娘。”
“……”
似是见自己要哭了,他才认真道,“唔……这容貌虽然平平,可仔细瞧来……”强忍住泪意的眼中忽然出现一张放大的俊脸,那双让她都心生艳羡的凤目正仔细瞧着她,他这样的举动着实称得上是唐突了,可他的眼睛里一片认真神色,倒叫人生不出怒意。
“可仔细瞧来,眉宇间倒有几分清秀之气。”
见他说完这话似是要走,她忽然急急喊道:“莫言!”
“你认得我?”
“认得。”她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叫晓真。”
“晓真?”莫言笑了笑,“连名字都这么实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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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头几株长势繁茂的桫椤树,连同园口的那株,将半片园子都衬得幽幽暗暗。园外的乐音此起彼伏,想必热闹的紧。袖中的十二骨折扇将将撑开,便有一抹灰色身影从园口大步走来。拿着折扇的手微微一凝,随即又上下轻摇起来。
“向来喜欢热闹的,竟也有这般寻清净的时候。”灰衣男子毫不客气的撩了袍子坐在他身侧,清瘦面容上挂着书卷之气,“怎么,这乐会里头,就没看上一个让你动心的姑娘?”
莫言笑了笑,“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心在俗世中,不动不伤。”
灰衣男子闻言一窒,继而朗声笑道,“好一个不动不刺,不动不伤!”笑过后却是一叹,“你我二人相识多年,原来指望以后也能并肩而战,如今听见你这句,若我再要提说,倒是勉强你了……罢了!”
“不过有一样我不明白……”清隽的面上浮出一丝不解,“炎华与你也算同门多年,之间情谊也不算太少,为何……你没有选择他?你这般聪明,该是知道他现在最缺的便是好用的人手。”
莫言盯着手中的十二骨折扇,缄默了会儿,开口道,“云天,你和你的家族早已陷进此局,你没得选……可我还来得及。”
“……”云天眼眸微黯,他的父君曾是炎华父君的挚友,炎华父君诡异战死,坐上天君新位的却是另外一位,这让他的父君不得不疑。无奈人微言轻,天君羽化后又见旧臣相继倒戈于新君,便在暗中积蓄力量,以待将挚友的独子推上帝位。
炎华的父君同上一任天君是一母的血亲,上届天君膝下两子,俱不成器,便有心要把帝君之位传给虽是年幼却极为聪慧的亲侄,谁知邪灵鬼族异动,天君意外重伤羽化,炎华的姨丈便趁乱登其帝位,又借战乱平复议论,尔后炎华双亲阵亡,自此朝上便再无反对之音。
……
云天看着头顶密枝的桫椤树,心中一叹,父君是一等一的七珠文臣,除父君外,还有近一等的六珠武将邰灵将军暗臣于炎华多年,另有几位也有意倒戈。从前的旧臣虽多有离朝,但忠心还在,且树大根深,手下的关系盘根错节,都愿助一臂之力……形势渐渐明朗起来,只是时机仍未到。是以父君同邰灵几位,在朝堂上常于炎华作反对之声,坐实天君信任,以待反扑之日令天君措手不及。
远处的长明光与这桫椤树下的幽暗形成强烈的对比,身边的莫言与他自己,便像这光暗。一个活的潇潇洒洒快快活活,一个活的谨言慎行处处小心。
他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叹,从印伽里拿出一瓶酒来,为他满上一杯,“往后许多年,大约再难有这样一起喝酒的机会了。”莫言若不想趟进这样的浑水,那么往后,他这个兄弟便不该再来找他了,这样对他才是最好。
几巡酒过,两人微微有了醉意,外头的乐音也渐渐散去,想必乐会也差不多结束了,不知这场乐会可真是牵了几桩好姻缘?云天笑了笑,站起身来,一言未语,信步离去。
离人去。一双黑幽微有醉意的眸子又暗了几分。他将剩下的酒都喝尽了,才起身出了园子。
园子外头的音化湖渐归平静,只余三三两两仍在说话的人还未归去。他在园口站了站,正要走。却听见不远处的湖边似有人在那里哭泣,声音虽压的极低,但他还是听见了。哭泣之人必是遇见什么伤心之事,既是伤心之事,也必不想为旁人所知丢了脸面,既是这般,他还是装作不知才好。经过那必经之路的湖边,好奇心催着他又往那人身上瞟了一眼,黑眸微微一顿。原来是她?一袭粉衣的她正伏在膝上轻轻哭泣,她虽哭的伤心,可他心里却起了逗弄之意。
“如此当湖美景,姑娘却在这里哭泣,当真是白瞎了这等好景。”
前头哭得正欢的姑娘闻言一愣,转头见是自己,面上立时红白一阵,好不难堪。他却走近,“啧啧啧!这样一哭,更是不可看了。”
心中难受,原打算躲在这里哭一场再回去,免得父君母君担忧,可没想到竟被莫言遇见!她以为他早走了的。现在他却这样笑话她,她虽然喜欢他,可在这一刻,心中难免在难堪之后生出几分恼怒。不擅言辞的她正准备擦了眼泪遁走,却不意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酒味,再看他的眼睛,似是微醺了。一时之间,倒不知是走还是不走。
见她怔怔的盯着自个儿发愣,莫言用扇子敲上她的头顶,“为什么哭?”
“……”为什么哭?因为姐妹们方才嘲笑她,没有一个公子愿意与她逗笑搭讪么?为什么哭?因为有一个姐妹在方才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喜欢将她带在身边,就是为了衬出她们的好容颜吗?为什么哭?因为从小到大,她都要因为这副平平的样貌被人嘲笑吗?把这样哭泣的理由说出来,是为了让自己更受嘲笑更悲惨吗?
见她不说一句,泪水倒是见涨。心下一阵烦意,翻出自己平日里擦汗的綃巾递给她,“拿去!”
见她讷讷站在那里,莫言生出一丝恼意,弯下腰用綃巾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净了,望着那张被泪水渍过、被自己用力擦过的微红的脸颊,心下倒是舒服许多。“一个姑娘家,欢欢喜喜的才好。”
“……谢……谢谢!”晓真结结巴巴道,“莫……莫言,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莫言闻言笑道,“怎么?喜欢上我了?”
见他这般直白,晓真的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她咬了咬嘴唇,“……喜欢。”
“唔……我可不是个良人,”莫言微微一愣,没料到她点头,又看她那般羞赧模样,借着微醺的酒意,笑道,“记住,别对我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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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清凉,月色尤寒,仓黑的云朵集在空中,漂浮不定,木头桌子上头点着一盏桐油灯,正随着缀在屋子门口的铜铃微微晃动。
方才还缠着我说了好半晌的话儿,现下便就睡熟了,不由抿嘴笑了笑,轻悄悄的坐起身,将她踢乱的被角细心掖好,才小心翼翼的遁到术法场去修习。
晚上的淸胥山更加安静,高处在山巅的妙清殿在青烟笼罩的夜色中更显得清冷寂寥。我朝着师父的大殿凝望了会儿,又朝着崖下墨兰的海浪看了看,极力忍住想要立刻潜到海子里看望清胥师父的想法,敛了灵息,专心专意的修习起来。
刚到山中那会儿,初尝术法,还觉得新鲜有趣,可日子久了,难免觉得辛苦。白日里在学堂学的那些书本,大多辛苦无趣,学的时候也就常常敷衍了,可术法的修习不同,虽然辛苦,但只要想到清胥师父,便能生出许多气力来刻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