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9) - 饥饿百年 - 罗伟章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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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19)

第62章(19)

菜根把黄桷树头部的泥土石块掏去,掏出一个洞来,洞下安一个磨盘样的石槽,再将一根粗大的、剥过皮的柏树插进洞去,榨油坊就成了。哪家要用油菜籽榨清油,背到黄桷树下去,菜根就把晒得焦干的油菜籽放到石槽中间的凸出部位,用树杠将其压住,再在树杠末端吊几块沉重的石头,清油就咕嘟咕嘟流到石槽里去。浓浓的菜油香弥漫了整个村子。这样榨油,当然不如机器,机器能把菜籽里的油榨尽,菜根的工具,榨出八成油就不错了。然而,到菜根这里榨油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收回菜饼。菜饼是喂猪的好饲料。而今的何家坡人,对菜籽的出油率不再斤斤计较了。

只是苦了黄桷树。它的底部不仅被掏空,还要承受上千斤的拗力。

那些日子,何大常常到树下去。菜根榨油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眯缝着眼,满腹心事地看着那棵遭受磨难的黄桷树。坡上有了一把年纪的人,都记得何大被捆在树上的情形。树保护过他,他又用自己的尊严保护下了这棵树,可如今,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只能眯缝着眼,坐在树的身旁,跟它一起经受痛苦。

土地和山林下户之后,什么都有了主人,唯独堰塘和这棵黄桷树没有。它们是何家坡的公有财产,因此等于没有主人。

有一天黄昏,黄桷树一根粗大的根须被"砰"的一声拗断了。

当时,何大恰恰在场。

旁边的人在哄笑,只有何大默默无言地去扶住那断了的根须,之后从自家牛棚外的核桃树林里挖来满满一箢篼黑油油的沃土,小心翼翼地盖住根须的断处。人们不再笑了,仿佛被一种神秘的东西镇住了。据说黄桷树是能成精的,这棵古老的黄桷树,也成精了吗?大概是的,它已经吸纳了何大的灵魂。山林子里也见不到一只麻雀的时候,黄桷树的枝柯间却已麇聚了那深灰色的、从大灾大难中挺过来的生命!到而今,一早一晚,何家坡的人又能见到"麻雀闹林"的奇观,又能听到那浩大的生命合唱。此时此刻,它们就在合唱着,单纯的歌声里,没有怨尤,没有自甘卑贱,只有对让它们生存的大地和任它们飞翔的天空深深的感恩。

第二天一早,坡上人发现菜根把榨油坊拆了。胡棉背来一大背泥土,正往那个空洞里填。

紧接着,菜根又买来一部小型打米机,为坡上打米,打一口袋米(重约一百斤)收两块钱。

自从有了打米机,何大当门那个被数辈人使用过的石碾,就结束了它的使命。何家坡的后辈人,再也听不到它梦呓一般的吱溜吱溜的歌唱了

何中财的推销店也罢,菜根的榨油坊也罢,新鲜是新鲜,但还不算特别新鲜,特别新鲜的是:坡上有女娃儿穿裙子了!她们穿着青布裙子,一条长长的白色拉链,河沟似的,从屁股丫子上流下去。何家坡上几辈人穿裤子,都是"找腰裤",后来有人用"鸡肠带",尽管有些不方便,可那毕竟都是捆在腰上的,哪像现在的女娃儿,把裤腰带明明白白地上在屁股丫子上?首先穿裙子的,是打工回来的几个,坡上人看着那一副行头,鄙夷得浑身都在"哼哼",并由此猜想她们在外面肯定是当了"小姐"的。哪知数天之后,整个坡上的年轻女娃儿都穿裙子了,你再"哼哼",就没那么多精力了。

最可怕的是,打工回来的人竟鄙薄了何家坡的方言,叽哩哇啦地说起外面的话来了!几百年来,何家坡形成了自己的方言,边音鼻音历来不分,边音全读鼻音,舌根鼻音可作声母,一般没有卷舌音,入音消失,绝大部分归入阳平;此外,还有一些个性鲜明极富表达力的说法,比如拿东西不说"拿",而说"喊"何家坡的方言与这里的花草树木山山水水一样,是她的血液,她的骨肉,是何家坡生生不息的生命韵律,有着神奇的魔力的。然而,打工回来的人却觉得它土,羞于以方音出口;那些从小被父母带出去在外地读书的小儿,特别是那些一生下来就生活在异地他乡的家伙,何家坡的方言竟一句也不会说,何家坡人跟他们讲话,还要他们的父母翻译!

坡上有好几对夫妻,只生女不生男,家里需要劳力,不想把女儿嫁走,那些男方有劳力的人家,愿意让儿子到何家坡当"上门女婿"。而今,好几家都生了小孩,生下的小孩都跟男方姓,也就是说,再不姓何了!——何家坡的血液再也不纯净了。何家坡的祖先历经苦难才融汇出的何家血统,在那不堪回首的灾荒年月也没被打破的血统,而今被猛烈地、甚至被彻底地动摇了。

从何家坡出走的人越来越多。

这简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壮举。

其壮观的场面,几乎不亚于数百年前人们扶老携幼从远道迁来何家坡的情景。

所不同的是,上一次流了血,这一次没有流血,而没流血的这一次,却把坡上的魂带走了。

年轻人、中年人甚至部分老年人都纷纷外出打工,有的像何家坡的先行者们一样到了很远的地方,有的到了永乐城,买一部三轮摩托,做起客运生意。小小的永乐县城,多达五百辆三轮摩托,其中二十辆,就是何家坡人的。他们抛弃了何家坡。他们满怀兴奋走上人生的另一片战场,那是一片远离故土的战场,因而也必将是蕴含着辛酸血泪的战场。对此,他们不是不知道,然而,在那新的战场里,有可能为他们打开着一扇摆脱贫困的窗口。为了摆脱贫困,他们宁愿失去故乡!

二十余人到了新疆,也就是何光辉去的地方。他们去包地种,有的包几十亩,有的上百亩。菜根和胡棉把打米机折价卖掉,两口子也一起到了新疆。胡棉已经厌倦了漂泊,可是,生命苏醒之后,她才发现何家坡写满了她的酸苦,当菜根要求两个人一起去新疆时,她略作迟疑就同意了。他们包了百多亩棉花地。据说,他们去包地的时候,何光辉帮了不少忙,开始一段时间,何光辉也解决了他们许多生活上的困难。仅仅半年过去,去新疆的人全都把户口迁了,结了婚的,将老婆娃儿一起带走。菜根和胡棉也把贺碧接了过去,接走之前,三人一同上了明多山,这次,他们见到了建申,也就是慧觉和尚,当贺碧流着眼泪说她要跟儿子儿媳去新疆居住之后,慧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不问俗务,阿弥陀佛。"说完,他快速走进了另一间法堂.

就在菜根和胡棉把母亲接走不久的某个深夜,从泪潮湾爬上来一个奇怪的人。凄厉的月光下,这个人鬼一般阴郁,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使他整个人在山道上形成一团巨大的暗影。虽然四野无人,可他每前进一步,都四处逡巡,一声睡鸟的呻唤,一丝轻风的游走,都会吓得他发抖,并且本能地把高壮的身坯蜷缩起来。他走到堰塘边,犹豫了许久,才继续迈步。狗并没有叫,可在深入院落边缘的时候,他四肢着地,向前爬行。他把自己装扮成狗的同类,以引起狗的同情。他一直爬行到了胡棉遗留下的破屋外,才扑倒下去,死尸一般静寂着。

天不亮,这个人又消失了。

何家坡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又过一些日子,坡上人听说何团结到底熬不住思乡的痛苦,回了中国,而且想回何家坡,结果被公安逮住了,已经在外地遭了枪决。

要是前些年,何家坡人会长长地感叹一阵的,可现在,他们早不把何团结当成坡上人了;况且,外面的世界有那么多的精彩在招引他们,有那么多的钱等着他们去赚,他们自己的事情也忙不过来呢,哪有闲功夫为别人感叹哪!

何团结终归是从何家坡消失了,无声无息

人员还在继续流走。而今的何家坡,除了孩子,大多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了。

那些外出打工的人,走之前都挨家挨户问:"要我的土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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