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中国十大珍品小说文库.上卷》(37) - 中国十大珍品小说文库 - 鸳湖烟水散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十七章《中国十大珍品小说文库.上卷》(37)

第十七回孔良宗负义薄东翁

紫燕衔泥二月时,先生失馆竟何为。仲尼有道终归鲁,孟子无心肯事齐。

卖剑只因嫌价少,弹琴应为识音稀。

鸾凤暂出丹山外,要借高梧第一枝。

世上万般生意,惟为人师者尊重无比,就是人家朝夕焚香礼拜的,止得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至于人家一请先生进门,就是朝夕供养,犹如敬重父母一般致意,那一个敢怠慢着他。所以为师者,当尽自己的学力,尽心教训,方不有负东家一片致诚的真心。如今,先生未到得六个月中旬,便思量钻谋下年的书馆。一闻某处是个好东翁,供奉极盛,馆谷极肥,便心里梦里想着,务必央人去讲,略有一面之熟,便去挞面皮,求荐书。谋得到手,初然坐馆便勤勤谨谨讲书讲文,不辞辛苦。待其下人极其宽厚,叫小使小官、阿哥、大哥,下人无不欢喜;待学生,就是帮闲的奉承大老官一般举动,无不逢迎之意。直至过了端阳,半年束脩到手,下半年便又不同了,诸般都懒散起来,这山望见那山高,终日往街坊打听某处有好馆,又去钻谋了。所以有恒业而无恒心,把人家子弟弄得不尴不尬,误人之事,最为可恨。

如今且说个请先生乡绅,这官宦住在浙江嘉兴府秀水县,姓江,名字五常,官居侍郎。只因无子,半百之年便告了致仕。大夫人无得生长,连娶了六个美妾,越着紧越没影响了。又曰:“花多不得子,寡欲多生子。”有了六七个妻妾,一夜一房,尚且轮流来也是疏懒的了,还经得空了几夜不成。大夫人又道:“你年过半百,也算是老年的人矣。看了这般光景,子息不能数了,还须查看同房,该应继立嗣子一个;免得一有差池,这万万家财被人抢去,又无后代,悔之晚矣。”江公道:“夫人之言有理。”遂将胞弟次子江文,择日请亲承继过来。

这江文方得九岁,正要紧读书之际,江公遂将要请先生一事对亲友说知,那荐书雪片一般来了。江公为难,听分上一个也不成,遂着家人往余姚,打听近时宗师考在优等生员,请一个来。家人领了主人之命,竟到余姚往学里去查。有一个孔良宗,乃提学岁考批首,也有馆的,因东家止得一个学生,是独请的。不期学生得病而亡,正失了一个肥馆在家叹息;却好遇着江家差人来请,十分快活,厚款来人。次日收拾起身,同了家人一路而来。才下得江船,开得几丈路儿,却遇潮来,满船之人都道:“顺流利市。”来到江家,见了主人,相见甚欢。大凡做先生的,果然有不乐之处:妻子在家守有夫之寡,自身在馆坐无罪之牢。守了一年才得释放归家,一似囚人遇赦的一般,好生快活;未及一月又要分离,正是才得相逢又别离。

且说江公,见先生笃实沉静,便已放心。打听得浙江按院乃是同门同年学道,又是相知,他心中要到西湖游玩,因便耍耍回来。带了几个家人,两个小使,动用之物无所不有,别了妻妾,到书房别了先生,一竟而去了。这些家人媳妇并同小使丫头,一见主人出门,一似开笼放雀的光景,都往门楼下顽耍去了,连书房中茶也没个人拿。大夫人着那服侍扬州姨娘的使女素梅,拿茶送到书房中来。先生看见道:“有劳姐姐送来。”素梅道:“这些小使,但是老爷一出门,他们都去白地了。无人在内,着我送来。”先生道:“多劳你了。”

去不多时,只听得里边一路儿欢笑出来,都往前厅去了。先生听见,便问江文:“是什么人这般欢喜?”江文立起身来往外去看——连学生也不进来了。先生见江文不来,要去叫他进房读书,走出房门往厅后张看。这一张,弄得一个老实先生反做了虚花浪子,一时轻浮起来。只见六个美人生得:

媚若吴宫西子,美如塞北王嫱。

云英借杵捣玄霜,疑是飞琼偷降。

肥似杨妃丰腻,瘦怜飞燕轻飏。

群仙何事谪遐方,金谷园中遗像。

先生虽年年坐馆,各处乡绅人家处过,自不曾见有一家六个都是国色天姿的俏丽,人人美貌。看了裙边之下,弓鞋各有长短,大小不同,止得一个穿玄色绿纱衫袄的美人,那一双小脚实是小巧,令人爱极。

正在张望间,只见门公报道:“许相公来望大夫人。”那一个美人跌身就转,往内一跑。先生慌了,急回身一走——忘记后轩门槛,一交绊倒,跌个合扑。一众美人见了,都忍不住的咯咯之声。有一个笑字谜儿,说得有理:

说价千金可贵,能开两道愁眉。

或时扯破口唇皮,一会欢天喜地。

见者哄堂绝倒,佳人捧腹揉脐。

儿童拍手乐嘻嘻,老少一团和气。

先生跌倒不起,江文来扶,那一众美人都掩了嘴儿,齐进去了。

先生归房坐下,与江文说曰:“因你去久不来,出来唤你;不期女客进来,急欲回避,忘了门槛,一绊跌倒,被这些女客笑了。”江文道:“是许家表兄来望家母,这些姨娘们要避,走得快了,倒把先生累了一跌。”先生说:“我这一跌,足值六千银子。”江文说:“怎生解说?”曰:“岂不闻美人一笑值千金?如今六个美人一笑,岂不值六千银子。”江文说:“想先生这一跌,连屁也跌出几个来。”先生说:“为何?”江文说:“我见六个姨娘都是掩着鼻子的。”先生说:“这般一跌,倒是个及第先声。”又问学生道:“那穿玄色纱袄、小小脚儿的,叫做第几位姨娘?”江文道:“这是前年到扬州娶的新姨娘,姓李,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工裁剪,件件会的。我父母都喜欢他,把内库金银皆托他掌管。方才送茶来的素梅,是伏侍新姨娘的。”先生道:“天虽未晚,我因跌了,不耐烦久坐,对课进去罢。”出课曰:

南国佳人,腻玉容颜真可爱。

江文对久不就,先生说:“你方才说新姨聪明得紧,何不拿进去央他对看?”江文立起身便走,先生叫转来:“此课只好与新姨一人知道,若被别人晓得,非惟说你资质不好,连我也有失教之名了。”江文说:“不须分付。”竟往新姨房内,取出课来,要他对就。新姨看了笑道:“这跌不杀的麦栖包,还要油嘴。”便写道:

西斋学究,谦恭着地假斯文。

江文拿了来见,先生笑曰:“他来讥诮我跌了,故曰‘谦恭着地假斯文’,倒也是个作家。”又想道:“我虽然不该挑他,他也不须诮我,不免再改一对,将进去与他,看他怎么?”遂写:

东墙秀士,偷香手段最高强。

写罢,呼江文说:“新姨取笑我,如今我改过了。你拿进去与他看,可改得好么?”江文拿了到新姨房里,新姨道:“这蛮子可恶得紧!且留在此耍他一耍,看他如何?”叫:“公子,你去回他,说此课对得好,留与老爷回来请教;只是东墙高,看跌坏了。”江文直道其事,先生慌了:“若真与东翁看,成何体面?”便又着江文进去讨了出来。新姨故意不与,叫小使送认夜饭出来,哪里吃得下去,长嗟短叹,无限忧愁。直至更深,一些不用,小使依先收了进去。新姨看了,忍不住笑道:“我原作耍,蛮子却认了真,害了食不下咽。明早着素梅还他罢了。”

次早起来,把前对批在后面道:

恁般胆小,不算高强。

即着素梅拿了还他。那素梅口角极会尖酸,见了先生道:“先生对得好课,倒恰是杨修的挠对。昨日跌坏了,晚间正好用些酒儿活血,缘何反不要吃?岂不闻有酒食先生馔?我晓得先生的心事,只为着偷香手段。我再三与新姨说了,拿来还你,把什么来谢我?”老孔见了对联就是得了性命一般,好生欢喜道:“好姐姐,我明日投在你腹中,生个梅子补报。”素梅晓得取笑他小名,便回道:“这等是个酸胎养的,还吐酸子。”先生道:“我这梅子拌白糖,名为细酸,极有甜头儿的。”素梅道:“细酸——我嘉兴极贱之物,连姜丝昨日价钱都跌倒了,只好与麦栖包一样看成。”先生暗想道:“好个利口丫头!”只得回道:“你嘉兴人惯喜扯这般臭蛋。”两个各笑起来。老孔正要把那对的字纸来扯坏,只见后边批了二句,看道“恁般胆小,不算高强”便又一时胡想起来。正是:

一时造下风流孽,千古传扬轻薄名。

只见江文出来读书,见了先生施礼,与素梅道:“新姨唤你进去。”素梅去了。这老孔道:“他批此八字,说我胆小做不来事,明教我放胆大些才是手段;我如今不免吟几句情诗送去与他,若有意必有回头话,又似留作对联的光景。我看他亲笔批语在此了,怕他怎的!”把江文早间功课完了,取笑写曰:

风流雅致卓文君,借此权为司马琴。

今世有缘前世种,忍教咫尺不相亲。

又曰:

蓝田双玉已栽根,才得相逢便记心。

海内易求无价宝,世间难得有情人。

写毕封好了。下午素梅又茶来,先生道:“梅姐,今日又有一对,烦姐姐送与新姨一看。”素梅笑道:“明日不要又急,今番不与你讨人情了。”先生道:“我如今有了新姨年庚在此,是一宗姻缘公案,还有什么急!”素梅忙问道:“什么年庚?”先生笑道:“这批的八字岂不是年庚?”素梅只得拿了进去递了。新姨拆开来看道:“这麦糟包渐渐无礼了,存下在此,必定要与老爷看了,赶他回去。”素梅说:“他且是不怕,道姨娘批的八字当作年庚;与老爷看反惹是非,不要理他罢了。”

且说江衙里娶的第三个妾姓王,是苏州人,家中唤他做苏姨。脚虽大于新姨,然而容貌各有许多媚处。他小名楚楚,也是个粗通文墨的女子。他与新姨两个,比众分外过得相厚。这时候,恰好走到新姨房里,见于桌上诗儿。新姨把昨日的对谈其原故:“他今日又将此诗来轻薄,本要说与主翁,奈何对后批了八个字儿,恐惹猜疑,只索置之不理,便宜了他。”楚楚道:“昨日偷观我们已遭一跌,已不成先生体格;今又如此,是一个浪子了。”一边说,把两首诗拈齐了笼在袖里,归房想着:“我家主翁有十万家私,用此少得一个亲生儿子。如今我移花接木,把些情儿结了书生一点好心;到了田地,黑暗里认做新姨,倘侥幸度得一个种儿,是我终身受用不尽的了!不宜错过机会。正是:

慷他人之慨,风自己之流。

有何不可?”即时拣了一盒儿沉香,速着使女春香悄悄拿去,道:“是新姨着我送上先生,多多致意。素梅口快,以后有话,不拘大小一概勿与他言,待我出来传言方可。”一竟往书房里来。

恰好江文又往外边去了,春香把香盒与了他,把楚楚吩咐言语一字不差传与老孔。那先生欢喜得顿足拍手的笑道:“姐姐在此坐着,写一字儿,代我送与新姨。”写道:

荷蒙嘉情隆重,赐我名香,虽鸡舌龙涎,莫过于此。再拜领入。香烟透骨,恩已铭心,谨奉数言,聊申鄙意:

仙娥赐下广寒宫,透我衣裙亵我床。

情似文君爱司马,意如贾氏赠韩郎。

木桃愧乏琼瑶报,衔结须歌环草章。

且把笔尖深致意,斗山恩爱敢相忘。

封好了递与春香:“多多致意新姨!满怀心事,尽在不言而已。”春香拿了递与楚楚,看罢笑了。正是:

李代桃僵,指鹿为马。

楚楚存了私心,每每着春香送些香的花儿,或香的袋儿,谨谨密密,别个一些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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