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中国十大珍品小说文库.上卷》(42)
第二十二回黄焕之慕色受官刑
《吴歌·咏尼僧》:
尼姑生来头皮光,拖了和尚夜夜忙。三个光头好似师弟师兄拜师父,只是铙钹缘何在里床。元朝杭州临平镇上有一尼姑梵林,曰明因寺。层峦耸翠,烟雾横斜,飞阁流丹,琉璃鳞次,幢幢飘舞,宝盖飞扬,瓶插山花,炉焚降檀。正是:
琪树行行开白社,香云蔼蔼透青香。
寺中一个老尼,年三十二岁,法名本空。有一少尼,年二十四岁,法名玄空。其年万历己丑岁,有一宦家姓田,住于长安,因事被逮。小姐年方二八,因而避入明因寺,投师受戒,法名性空。本空见他性格幽闲,态度清雅,况几席间自多吟咏,丰姿异常,使彼为知客——但是宦家夫人、小姐到寺烧香随喜,都是知客陪伴。此寺向灵,游客光棍因而生事,本空具呈本府,求禁游客。太守将宋朝仁烈皇后手书三十二字与尼贴于本寺,云:
众生自度,佛不能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
无视无听,抱神以静。罪从心生,还从心灭。
于是门禁甚严,人罕得进。惟每年六月十九日——观音成道良辰,是日,大开寺门,二三女尼集于殿上诵经,人可直抵寝室。
次年庚寅六月十九,满镇男女集聚在寺,但见知客颜色殊丽,体态妖娆,见者无不啧啧垂涎。适值镇上典当铺内,徽州黄廷者,名金色,字焕之,乃当中银主,美貌少年,俊雅超群,慷慨风流,美哉蕴藉。因慕西湖山水,在临平镇上当中读书,便往西湖游玩;也不期十九日观音胜会,他闻知即往随喜一番。一到殿前,偶见知客,如醉如痴,在殿角头踱来踱去,哪里肯回。本空每因缺乏往当典钱,见他常在当中与徽人谑笑,有些面识,因此拿一杯香茶叫道:“相公,过来请茶。”那焕之听见,满心欢喜,过来与本空、玄空二尼施礼。见了知客,分外深深作揖道:“多谢师父美情!小生正渴,如得琼浆,念小生何敢当之?”老尼道:“清茶何劳致谢。”那焕之口里喃喃答应,眼睛不住的一眼看了知客。性空也动心情,见他不经的一眼看着,恐旁人看觉,托事进去。焕之见去,如失珍宝一般怏怏不乐。不觉天色将晚下来,道场已散,再望不见出来,再住也不像样,只得别了本空、玄空,取道归去。到得当中,一心想念次日复去,寺门紧闭无人,求开不得复观矣。
到了七月中旬,本空持衣一件到当中典钱,恰好焕之突出。见了本空,笑容可掬道:“日前重蒙赐茶,请师父到里边待茶。”本空只得进到书房坐下,命仆烹茶相待,道:“师父,你出家人,典钱何用?”本空道:“乃知客命来典的。因他父母是显宦,一时被权臣潜害进京,后来俱故在京师。今乃中元令节,是目连救母升天之日,各家追荐亡魂;知客思念父母,无钱使用,故着我来典钱。”焕之笑道:“原来知客这般孝顺,不枉缙绅之家。我有钱一千,烦送使用,此衣送还。”本空再三恳留,焕之立意送与。归与知客言及高情,知客已知十九日留茶之人,惟笑而已。未免将钱使用。
过得几日,一官家夫人欲诵《法华经》道场,一昼夜受得衬银二两,知客挽本空加利送还黄生。本空送去,黄生留坐于房。焕之笑曰:“师父差矣。我因功名蹭蹬,方将捐资助修殿宇,些须微物要还,前日何不留衣为质?”留吃了茶,坚辞不收而别。本空回,以黄生之言语之。知客曰:“黄郎何如人,乃能喜舍如是耶?”于时欲标隐情,遂手制璘饦数百枚,浼本空持去。焕之见说知客手制送他,喜出望外道:“师父,喜杀小生也!”便留他到后房,着童子炊煮,同与师父享之。于是二人对坐,各以眉目传情。黄郎想到:“若不先制此人,终难做事。”其时四顾无人,上前搂住。本空尚在青年,心火难按,顺从其意。须臾事毕,厚赠本空道:“我有金簪一枝,乞转送知客。”本空曰:“郎君得陇望蜀乎?”焕之笑曰:“真我知心人也。”
辞去到寺,见了知客道:“黄郎着我送你一只金簪。”知客曰:“此物奚为至哉?”掷于地下。本空讶曰:“彼以喜舍我们,何得怪乎?”知客曰:“此非师所知也。”本空说:“何所见而知之?”知客曰:“黄家当开几年矣?”尼曰:“我务小时开的,想有三十余年矣。”知客说:“黄郎几年上来的?”尼曰:“我已见他三年矣。”知客曰:“三年间曾有喜舍否?”尼曰:“喜舍出一时善心,向来曾未有也。”知客曰:“据师之言,黄郎实有他意非喜舍也。”尼曰:“如今此簪何以应之?”知客曰:“这事不难,师可即持簪去说与黄郎檀越,既以善心喜舍,合寺并皆感德。今檀越且收贮此簪,待鼎新殿宇,一时来领白金耳。他若无他言,师且留之;如有他意,必然另有一番说话。师悉记取,归来说与我知。”尼只得又去。焕之笑曰:“师父来何速也?”本空取出金簪送还,又将知客所言,一一说之。焕之曰:“此语我已知之。有书数行,幸为我致意知客,乞师万勿见阻。”尼曰:“事成之后,何以谢我?”焕之曰:“成事之后,当出入空门耳。”尼曰:“快写。”焕之援笔写曰:
自谒仙姿,徒深企想。缘悭分浅,不获再睹丰仪。欲求西域金身,见怜下士,愧非汉武,莫降仙姬。切切痛肠,摇摇昼夜,聊具金饵,以作贽仪。不过谓裴航之玉杵臼,他日一大奇事耳,奈何不概存也。
本空得书持归,送与知客。性空拆而视之,笑而不言。次日,取纸笔复书云:
操凛冰霜,披缁削发。空门禅定,倏尔将期。忽承金簪宠颁,如纳清蓝之内。虽深感佩,不敢稽留。谨蹈不恭,负荆异日。
浼本空送去。焕之一见读之,愈增思慕,于是留尼云雨,私赠金帛,要图方便。尼许以乘机遘会,通你消息,焕之叮嘱再三。本空辞归,见知客微露其机,说:“书呆见回书称赞不已,一心想着天鹅肉吃哩!”知客笑曰:“年少无知,人人皆如此,不要理他便了。”口内虽与本空如此说着硬语,心中早已软了,时时在念,每每形于纸笔。有一首诗书完放于砚匣之下,诗云:
断俗入禅林,身清心不清
夜来风雨过,疑是叩门声。
且说黄焕之,自后朝思暮想,废寝忘食;欲见无能,欲去不舍。一日,踱至前村云净庵。信步走到庵中;恰好这日老尼姑道人一个也不在庵,止有小尼姑年长廿一岁,名唤了凡,生得肌如白雪,脸似夭桃,两眼含秋,双眉敛翠,忽见了黄焕之,道:“相公何来?”焕之慌忙答礼道:“特来随喜。”仔细把了凡一看,生得不下于知客,道:“贤尼共有几位上人?”了凡曰:“止得一个老师,一个烧火老道人,仅三人而已。”焕之见说,道:“请令师相见。”曰:“家师去买办果品香烛去了。有失迎候,请相公少坐,待小尼烹茶奉贡。”焕之道:“宝庵自有道人,何劳亲去煮茶?”了凡道:“随家师挑着素品之类,因此不在。”焕之听见止得他独自一个,心下又想起念头道:“明因寺杳无音信往来,若得他与我如此,做一帮手,必妥当矣。”便笑道:“小师父,明因寺知客师父曾会过么?”了凡曰:“极相知的。”又曰:“师父可认字否?”曰:“经典上朝夕诵读,虽不广博,略略晓得几个。”焕之曰:“师父可曾见《玉簪记》么?”了凡知他挑他,故意说实不曾见。焕之笑曰:“可晓得潘必正与陈妙常的故事否?”了凡说:“他二人如今在阴司地狱里坐。”焕之说:“这不过小小风流,怎生便得下狱?”了凡道:“事虽然小,不知怎生得这般重罪!”焕之笑曰:“小师父,你可晓得情轻法重么?如今我与师父,奈何要知法犯法了。”小尼说:“相公,我是没发的,说也没用。”焕之见他甚有情兴,便上前抱住,要去亲嘴。小尼再三推阻道:“叫将起来,看你怎么?”焕之笑道:“你跷将起来,我便直入进去。”放出气力抱至幽室,扯下小衣,直抵其处——原来是半路出家的,且是熟溜得好。小尼道:“可恨你这恶少年,见了妇人便要如此。”焕之曰:“谁叫你生此好容之态?一时情兴勃然,便要如此。”两下津津有味,情不能舍。“约你明日可来得么?”了凡说:“明日王衙夫人在此诵经,后日初十也不能得。直至中秋二鼓,我掩上山门,你可悄地进来,我俟你便了。”焕之大喜道:“我如期有事与你商量,不可失约。”了凡曰:“不劳分付。”两下辞别,焕之洋洋得意而归,即思面谋知客之计。
等得到了中秋,当中管理人等请他赏月,但见:
关山一点,风月双清。碧海结其愁容,青天明其心事。华非蜡烛,方正可中庭;郎中明楼,五夜浑同间气。春秋异惑,夷夏同看。吃瓜子于桥头,劈莲房于水底。童唱新声之曲,婢传长恨之歌。俯仰松林,如行水藻;徘徊江槛,似濯冰壶。桂魄长生,梭女应态比色;巍楼高峙,嫦娥若不胜寒。未识古时,几经兴废;何知此后,照许悲欢。玉人歌舞,嬉残树梢之光;妾妇嗟夫,漫顾楼西之影。别怜儿女,会忆瑟樽。欲将丝络挽回,岂许槐阴障隔。自上弦而至生魄,未尝一夕废游。或畅饮而与清谈,何片时无友。守拙几同待免,分身愿化为蟾。襟怀寂寞,几忘流连暮旦;酬酌酩酊,直欲稳睡中宵。
焕之其意不在酒,便托辞曰:“前村有约赏月,必不可辞;诸兄尽兴,待我领彼盛情便来。”遂出了当中,一步步走到庵来。
约莫二更时分,四顾无人,把门一推,是拴上的,心下不然。只听得起栓响,那门已扯开半扇。焕之捱身进去,随手拴上,见了凡素袂相迎。焕之在月光之下看他,比前日越加娇媚,做出许多爱慕之情。问:“二老人家可安寝了么?”了凡说:“他们心无挂念,此时熟睡之矣。看此月色,未忍撇他,与你月下谈心如何?”焕之曰:“最好。”了凡曰:“君年几何,哪方人氏,姓甚名谁,有无妻室?”焕之曰:“我姓黄,名金色,别字焕之,年已二十一岁,徽州休宁人氏。聘妻左氏,尚未成婚,先收爱妾林苑花在家。十八岁上,到本镇当内攻书。”了凡曰:“观君襟怀潇洒,态度风流,我欲从你为第三室,心下如何?”焕之大喜道:“难得爱卿一点真心,令我何福消受!当此月明之下,交拜立誓,慢慢蓄发归家,永为夫妇。”正是:
乃今已订闺中妇,自后休敲月下门。
二人立誓已毕。了凡曰:“以月为题,聊诗一首,以纪其事。”诗云:
碧天云净展琉璃,三五良宵月色奇。
轮满已过千世界,明宵尤讶一痕亏。
向劳玉斧修轮影,愿借金风长桂枝。
人对嫦娥同设誓,赏心端不负佳期。
了凡持此诗,到知客房以说他,知客起身不语。久之曰:“何偶有私,心原无染。”了凡曰:“倘有知心客,我愿为君图。”知客起索前诗,了凡据袖不与,固问其人,知客附耳细说其故。了凡曰:“莫非黄郎乎?”知客点首曰:“然。”了凡曰:“黄郎温柔如玉,尔真谓得所配矣。”遂出珍珠同心结二物,诗一首,奉与知客。诗曰:
累累珍珠结,相将到大罗。
知音频怅望,莫掷谢鲲梭。
知客曰:“此从何来?”了凡曰:“尔心上入托我致意,向蒙慨允,愿结同心;得叙佳期,粉身以谢。”知客赧然笑曰:“某落发空门,何能为黄郎作儿女态耶?”了凡曰:“尔未识人道之乐耳。倘饱其味,日拥黄郎不令归矣。”知客曰:“黄郎何足牵我方寸。”了凡累促回音,知客不肯。又促再三,知客拂笺写曰:
郎情温似玉,妾意坚如金。
金玉两相契,百年同此心。
了凡辞出明因寺,就道往黄家当中。焕之接见,引入内房,出知客回诗,诵之大喜,拴上房门之谑浪良久而别。
且说黄金色聘妻左氏,年已及笄,见夫家未有迎娶之期,郁郁不乐,久之成病。名医妙药,石上浇水。父母知其心病,令媒妁往黄家催娶。黄家即时修书,差人到临平投下,焕之看了进退两难,踟蹰未决。即往云净庵,浼了凡转致知客。了凡只得为黄郎投明因寺而来,与知客相见,言黄郎想切,求促会晤。知客泣下曰:“我非草木不尽人情,第人遥见阻,黄郎能飞渡乎?”了凡曰:“只要你订一佳期,我导引尔室如何?”知客俯首不言。了凡曰:“业已许之,迟疑何益?”促之再四,知客启笥取白绫帕,题诗于上。诗曰:
妾年方入笄,那知月下期。
今宵郎共枕,桃瓣点春衣。
那了凡持去密地送与,焕之见帕上之诗,十分大喜——不意果然犹处子也。喜跃过望,巴不得到天晚,共了凡同去。
且说临平镇上有光棍五六人,专在本地闯祸。若寻出事来,内中做歪做好,假意赞助,诈得银子大家平分。以诈人为业,终日在街坊觉察。人家有事,幸灾乐祸,一有些须小事便捕风吹火,弄得老大起来,这是他们的主意上头了。他这些人,每每见黄焕之在明因寺前、云净庵里走着,心下怀疑。初然见他是个财主,又是读书人,不敢惹他。后来见本空、了凡绸缪日甚,便是勾尼姑,乃是人人可捉之事。况是有钱之人,小小雏儿若不捉他,却不当面错过一桩好买卖也。于是暗埋机局,分头缉探。这一番,焕之留了凡吃了夜饭,至黄昏悄悄而来。将近明因寺,远远望见有人探望,似有心捉获之状,不敢近前,只得退回避去。如是两次,见前面有人如把守者,遂归当中,留了凡同寝,但心中大失所望。
夜来,知客久俟,直到四更不至,深自悔恨。题诗怨曰:
嫩萼未经风雨润,柔条先被雪霜催。
从今不学闲花草,总是春来也不回。
和衣就寝。天明,了凡突至,曰:“夜来有五六人同守寺门,不能前进,我同黄郎直至四鼓方回。特令我早来请罪,并结佳期。”知客忧形于色,以诗赠了凡。了凡曰:“当恨黄郎,莫饮冰水。”知客曰:“谁似你登门觅汉,惯品玉箫?”了凡曰:“汝未见黄郎,便知玉箫好品耶?今晚始尝之如何?”知客曰:“寺外有人,莫要如此,再待后看;必须无觉察者,方可再图。”了凡曰:“若是有人伺候,必不进来。毋劳嘱我。”别去。
且说这班光棍聚语曰:“昨晚分明见有二人,隐隐约约投寺而来,后来徘徊遁去,如之奈何?”内一人唤名王七,原是田副使家中走狗的人,他明知寺内知客是仕人小姐,不好在众人面前说得原故,道:“你们做事真真莽撞。比如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奸夫不曾进内,反把守了寺门,何由而入?必须放他进内,从从容容、慢慢为之方可。”众人一齐笑道:“王七哥之言极是!”遂皆散去。
至晚,了凡约了焕之,慢慢走至明因寺。见四顾无人,把门轻轻扣了几下,只见本空出来,开门放了二人进内,引至知客内房相见,欢喜至极。玄空摆出酒肴,五人坐在一桌姿情畅饮。了凡斟酒一杯,奉黄郎曰:“郎饮合欢杯,娇花醉后开。”复斟酒一杯,奉知客曰:“相逢成夜宿,檀越雨云来。”五人大笑。焕之曰:“日前家父有书来云,聘妻左氏病势危迫,促我归娶。我内恋爱芳卿,不忍归家;不期今早讣音已至,呜咽不已。今芳卿宦室娇姿,向云门权避,今蒙不弃,以结三生。借了凡为媒,本空主婚,对天盟誓,以图偕老。”大家一齐道好。玄空列香烛于佛前,促二人对天交拜,各执一卮称庆。知客吟曰:
旋蓄香云学戴花,从今不着旧袈裟。
宁操井臼供甘旨,分理连枝弃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