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喜
末喜
雨是忽然下起来的。
天朗气清,本是看准了日子才出门打猎,万料不到顷刻间风云突变,不及反应,便已是雨势滂沱。
姒发抹了抹额上的雨水,因贯注精神想要逮住那只皮毛光亮、满林子乱窜的狡兔,竟与随行侍卫都走散了。
现下进了密林深处,心里也并未怎样慌张,反倒兴致盎然,淋着瓢泼大雨,信步往前走去。
不多时,就看见一间屋子,虽不甚坚实宽敞,避避雨总还是可以的。
不待姒发叩门,一位老先生已从屋里出来了,看见姒发也不意外,连忙把人往屋里让:“哎呀,这样大雨,快来,快来。”
姒发礼节周全,习惯性地去让礼,被老先生一把抓住胳膊拽进屋子:“稍坐片刻,给你拿些干净衣裳。”
比起湿透的锦绣绸缎,眼下带着温度的粗布衣裳摩挲着皮肤,反倒叫人觉得舒适不少。
屋外大雨一发没有休止,眼见天要留人,姒发索性借着一灯如豆,与老先生三言两语地攀谈起来。
老先生祖上三代皆为官家喂马,谈起马来便有些眉飞色舞。
“马儿是天底下顶顶乖巧的,你对它好,它心里知道,就听你的话,让它做什么都任劳任怨。但怎样好法呢?各个不同。”
“有些刚出生的小马驹,有些野性难驯的、无人管束的,有些受人欺压、苛责惯了的,有从小养大的,也有从别人那里中道接手的,人各有天性,马又何尝不是如此?”
“让马儿喜欢你,亲近你,真是世间最好的事情了。”
姒发见老先生目光炯炯,神采飞扬,心下赏识他的好人才,忍不住开口问。
“老先生这样大的学问,真是令人敬服,发家里也有一匹小马驹,教训起来颇有些心力不足,冒昧请先生施以援手,教导一二,不知先生是否能够应允?”
老先生思忖一番,终归是笑了:“豢龙氏代代豢马,不想今日祖上积德,竟有这等机缘,当真去豢龙。”
“豢龙”之说,乃大不敬,姒发却不以为忤,宽容了老先生的玩笑。
豢龙逢于是正了脸色,恭敬行礼:“蒙主上错爱,豢龙逢定当尽心竭力,为主尽忠。”
雨收云散,暮虹横天,是个好兆头。
姒发领了人回盘龙宫城,刚进内殿,迎面撞过来一个总角小儿,乐颠颠往姒发怀里扑,边扑边喊:“父亲!”
姒发一掌抵住他的小脑袋,止住他的扑腾,将人带到豢龙逢身前,压低他的小脑袋吩咐:“癸儿,叫先生。”
姒癸乖觉,恭恭敬敬地作揖,嘴上不忘甜甜地见礼:“先生在上,请受癸儿一拜!”
姒发掌不住笑,对豢龙逢说着:“先生别看他面上伶俐,内里顽劣不堪,往后就请先生多费心了。”
豢龙逢还了礼:“主上言重了。”
趁着二人对话,姒癸悄悄擡头,拿眼睛觑着老先生的白发白须,直觉得手心里痒痒的,想要蹦过去拽一拽才好,一双眼睛乌黑明亮,灵动非常。
人中龙凤,大抵如此。
豢龙逢教得尽心,姒癸学得飞快,才几年光景,便已有人君之姿。
在某日的教习中,姒癸忽然发问:“先生,大厦将倾,蚍蜉何以撼树?”
姒癸问得随意,豢龙逢没有警觉,也答得很漫不经心:“总要勉力为之,不愧于心。”
师生二人无意的问答,预示的是姒癸一生的命运。
他十九岁登基,接过来的便是一个“大厦将倾”的王朝。
姒癸能文能武,也曾勉励图治,终究是蚍蜉撼树,不能挽大厦于将倾。
他便从此安下了心,既然已经勉励维持,我已经无愧于心啦。
终于窥见苗头的豢龙逢,这才意识到是何等的大事不妙,姒癸一日更胜一日,骄奢淫逸,不问朝政。
豢龙逢急吼吼来劝诫君王,不能撼动这问心无愧的君王哪怕分毫。
心忧如焚的老人仰天长啸,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最终不再说什么,以头撞柱而亡。
已是青年的姒癸呆愣当场,心中有汹涌的哀痛和震惊,他傻在那里,看着地上弥漫的鲜血,不知道想些什么。
老师的死,并没有如愿唤醒自己的学生,反而是将学生进一步推向了深渊。
无可挽回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姒癸在寂灭的虚无中,埋葬了自己的灵魂。
在他一步一步滑向地狱时,他看到了末喜。
有施部落不臣,姒癸响应臣子请求,欲发兵灭之,部落献出美人,祈求平息大王的怒火。
后人有诗云:“有施妺喜,眉目清兮。妆霓彩衣,袅娜飞兮。晶莹雨露,人之怜兮。”
晶莹雨露,此言甚妙,那个被献祭出来的女子,像朝阳下的一滴露水,惹人怜爱。
姒癸在永夜中沉沦的一颗心,像是阳光照射到雨露,闪烁出微光。
末喜从此住进姒癸的心里。
末喜说要住大房子,姒癸推了旧宫,新建倾宫和瑶台。
末喜说要听碎帛声,姒癸堆满了绫罗绸缎,专门一匹一匹撕给她听。
末喜说要穿男儿冠服,姒癸取了朝臣官服,供她装扮,带她上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