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告别,我们都用尽了全力
每一次告别,我们都用尽了全力
林岸刚驻村时,是自己开车去的。
刚买的白色轿车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上慢吞吞走着,车尾巴后面跟着放学回家的三两小孩,灰扑扑的小脸透着乡间日晒的红,他们偷偷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偷偷砸在车轮胎上。
后视镜里孩童的笑,三分不怀好意,七分调皮玩闹。
车辆开进村庄,孩童跑进家门。
村支书头发已花白,手上茧子和村口的杨柳树年纪一样大,是他来的第一年,亲手种下的。
他跟她短暂握手。
村民藏在阴影里,直视的目光比烈日更刺眼,她一低头,就见到了她。
小小的,两个辫子的红色毛衣的女孩,静悄悄站在身旁,右手拉着她的衣角,用很细微很细微的声音叫,姐姐。
后来林岸对这个村子所有的印象,都是浅色的,泥巴地的路是凹凸不平的,人们的脸是粗糙简单的,说话的调子是朝下的。
只有她,这个叫灵秀的女孩,是朝阳的红色。
她会突然冒出来,跟在她后边,叫,姐姐。
姐姐,你的衣服好漂亮。
姐姐,你会唱路灯下的小女孩吗?
姐姐,我阿婆摘了香椿,快来吃呀!
林岸姐姐,你有好多书,比我们老师都多。
林岸姐姐,这是我的猫猫,我有阿婆和猫猫。
猫猫叫什么名字。
猫猫没有名字,它就叫猫猫。
林岸把饼干给灵秀,灵秀藏了一片在兜里,喂了一片给猫猫,猫猫不吃,猫猫喵喵喵地躲在了林岸后面。
林岸说,猫猫不怕我。
猫猫喜欢姐姐,我也喜欢林岸姐姐。
林岸又掏了掏衣兜,把巧克力都给灵秀,灵秀藏啊藏,兜太小,藏不住前天的饼干,也藏不了昨天的酸酸糖。
回家给阿婆吃,阿婆喜欢吃糖。
吃糖坏牙。
我知道,但很甜,很甜很甜!
太甜,就会困倦,然后摔倒,割伤血管,眼泪和鼻涕都来作伴。
林岸姐姐,你说的好可怕。
因为我吓你的。
我要回去告诉猫猫和阿婆,告诉村长伯伯,我不要跟你玩了!
灵秀的裙子旧了,也破了,那是年老的阿婆一针一线缝好的,她的小伙伴们都是新衣服,白雪公主书包,她们远远地走在前面,灵秀自哼自乐地跟在后面。
她的声音很好听,可是总是唱跑调,那么小的声音,那么远的距离,她们都在笑,灵秀不灵啰,灵秀不灵啰。
灵秀很不好意思,我没唱,我没唱。
灵秀你走快点,迟到了老师又要打手板,小红花又要没啦!
但是她走不快,一快后脚跟就会掉下来,阿婆还没有来得及上集会,阿婆的布鞋还没做好。
阿婆每天都在做布鞋,做很多很多。
只是没有一双,是给她的。
林岸买了一双绣花布鞋,很合脚,就是袜子厚了容易穿不上,布鞋没有跟高,村里的女人说,林岸,你怎么变矮了。
阿婆把我变矮了。
阿婆的鞋子穿不长。
阿婆的眼神不好,一双鞋总要添几道针口,密密麻麻。
林岸想起了妈妈脸上的黑斑,也是密密麻麻,那是半辈子在工地上弯腰驼背,烈日炎阳晒出来的,她一笑,黑斑就跟着动。
村里人话没说准,那双布鞋,林岸穿了两年,比她的所有鞋都舒服。
林岸姐姐,小小的红衣女孩像个小小树芽,怀里用报纸紧紧包裹着书本,林岸从车窗里问,为什么不放在书包里。
灵秀说,书包还没洗。
包了语文书还是数学书,我猜是语文书对不对?
不对,是海蒂与爷爷。
林岸打开车门,招呼那些瞪着大眼睛的小孩,都上来。
这是灵秀第二次坐林岸的车,第一次林岸拉着她上镇上去买零食,她说她其实不会开车,还在实习期,每次上路都很紧张,生怕祸害别人一辈子积蓄。
小灵秀没听懂,于是问,我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