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剪影
第201章剪影
他奔跑着，躲闪着，书箧越来越沉重，渐渐赶不上他的步伐。他的心在尖叫，汗水陷入疯狂，他恐惧，他愤怒，他厌恶，他疲惫。然而他无法尖叫，否则那些人会用针一样的眼睛剜他的灵与肉，嘲笑他，轻蔑地、放肆地说着： “看，那个疯子！”
不，他不是疯子，他只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但眼下，他只能用双手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嘴，防止喷薄的尖叫声肆意涌出。没有了双手的摆动帮助平衡，他跑得跌跌撞撞。然而他又小心翼翼，防止磕碰到他那珍贵的影子。
他笨拙地奔跑、躲闪，然而他不善于奔跑，也不善于躲闪，他只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况且书箧太过沉重，况且他已经筋疲力尽，况且人太多了，满眼都是人，他的前面、后面、左面、右面、上面、下面、东南方、西北方……
他在狂奔，撞掉了一只面具，两把油纸伞与三颗橘子。但他并不愧疚——这是它们——他们——应得的，他们伤害了他最珍贵的影子。
他在狂奔，左右支绌，他忘记了肺泡撕裂一般的疼痛，也忘记了他叫郑生，忘记了他的影子还没有名字。影子紧随着他，越过通衢大道、宝马香车，穿过坊中棋盘似的小路；在帝京那举目不见边际的楼宇中逃亡，直到日影西斜，孤鸟还家，人声渐远，荒草蔓生。
确认过四处无人，郑生才停下了脚步，看看身后的影子，染了些风尘，倒没有大碍。
不远处一盏孤灯招摇，伴着茅屋三两，小池清浅，却是间冷清客栈。郑生拖着影子走进去。
老板是个四十岁上的中年人，微胖，厚唇，但一双小眼睛掩盖了本应张扬的宽厚。他此时正在略有些油腻的柜台上打呵欠，影子掩盖在高高的柜台后面看不分明，使得郑生无从判断眼前这人的性格、品行、学识与兴趣。和这样的陌生人打交道，郑生总是有些恐惧。
“唔，那个，老板，我想住店，请问……”郑生站在柜台前，显得矮小而瘦弱，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时刻他远没有身前的影子坦然。
老板微微张开他那本就不大的眼睛，颇不耐烦地打断了郑生的话，圆圆的手指向柜台旁边柱子上贴的一张告示指去：
本店住宿价格一览
上等双人房：五钱银子/日，酒水茶饭另结。
上等单人房：三钱银子/日，酒水茶饭另结。
普通双人房：三钱银子/日，酒水茶饭另结。
普通单人房：二钱银子/日，酒水茶饭另结。
凡有在丙字二号房注满三天者，食宿免费，附赠白银一两。
“唔，那个丙字二号房是……”
老板的小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像是大灰狼碰见了东郭先生，随即又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嘴角一撇，又趴回了柜台上，懒洋洋地说：“想住吗？看好啦，住满三天才免食宿，否者食宿照收，其余后果一律自负。”
“啊……为什么……”
老板斜了他一眼：“你到底要不要住？”
“这位小哥你可要想清楚啊，那件客房可是闹鬼哦。”郑生正不知如何回答，便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传过来，低沉、温和，很年轻，却又有些郑生理解不了的沧桑。
郑生转过身，便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广袖长衫的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高而瘦，嘴角挂着淡淡的又有些高深莫测的微笑，看来也是店里的客人，此刻正闲坐在一面方桌前，旁边坐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妇，穿了套浅青色的襦裙，眉眼间犹存几分少年时的活泼，但更多的是似水的温柔。那女子此刻也正微微笑着看着郑生。他们的影子都很干净，只是颜色略略淡了些，不过还是让郑生有了几分好感。
“唔——”郑生正想问问闹鬼是怎么回事，子“不与怪力乱神”的教导让这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盘桓了一会儿，就在这个空当里，那男子又道：“阴阳交变，感时而生，乾坤轮转，应运而成，日月浸华，光影显藏，前路即是后路，天道循环，万物不息——小哥，要不要看看手相啊？”
“那个——”
“见面是缘，只要你一文钱而已。”那男子并不等他说完，便拉起了郑生的左手，将五根细长的手指舒展开，慢慢端详起来。
细细看了一会，方慢悠悠地说：“小哥流年不利，命犯桃花啊。”
“交了桃花运本是好事啊，又怎么说流年不利呢？”那少妇轻轻说着，声音像月光一样。
男子听了，转头看着身边的少妇，举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不可说，不可说。”看着那少妇时，他的眼里更多了几分笑意。
“这位小哥还是快快去选房间住店吧，时候不早了，”那少妇说着向身旁男子轻啐了一口，道：“别听他在这里胡扯，没一句像话。”她虽是这么说，眼神里却没有半分责怪，反而盈满近于宠溺的温柔。
郑生不禁看得有些痴了，只觉得眼前这两人，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见着两人眼中再无旁人半分余地，只剩下了彼此，却又都是那么淡然、与世无争，不见少年爱恋中的激烈，沉静如水，又仿佛带着一缕陈年的酒香。
许久，郑生方回过神来，取出一文钱来，老老实实地交给那男子。少妇笑着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他哪里会看手相，逗你玩罢了。”那男子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也不曾说什么。
“那……嗯，谢谢。”郑生想想，还是恭恭敬敬地道了谢，也不知是对那男子还是少妇，然后又转向昏昏欲睡的老板：“那个……”
“丙字二号房是吧？左手第三间，你自己过去吧。”老板似乎就完全没有让郑生说完话的耐心。
可是，问题是，郑生其实并没有想住那间据说是闹鬼的屋子……
不过……既然已经是这样了，郑生看着老板的一脸不耐烦，终于还是拖着书箧往丙字三号房去了。
进了房间，四周总算安静下来，郑生看看自己的影子，仍旧安安静静地伏在地上，沉默舒展，在灯影中微微摇摆。
“你的影子真美……”一个轻轻细细的女声忽然说。
“真的吗？！”郑生惊喜地问，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称赞他视若珍宝的影子。
“是啊，黑色这样均匀，线条流畅，形状温和却又坚定，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影子呢。”那声音又说。
“这真是太好了！我也是这样觉得……”郑生说着，又觉得像是自卖自夸，有点不好意思，摸摸自己的脑袋，尴尬地笑了。
“真好啊……”那女声也轻轻笑了，并且感叹道，尾音却有些伤感。
屋里陷入了沉默，烛火随风摆动，影子也活泼起来。
“嘻嘻，它像是在跳舞一样！”那女声又道。
“它就是在跳舞，我知道的。它是有生命的，他也很高兴你能够欣赏它。它用这种方式给你打招呼呢。”郑生极少说这样长的话，又说的这样流畅，他平日很少说话，说起话来又总是磕磕绊绊，似乎底气不足，生怕惹到了谁。
“真好啊……”那女声说，“可惜……”
“可惜什么？”郑生问。
“可惜我都没有影子啊。”女声嘟囔着，好像有些懊恼。
“啊……”郑生显然没想到是这种情况，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人都是有影子的啊，虽然他们总是忽视它。”
“是啊，可惜我是鬼，从离开肉身的那一天起，就连影子都失去了，真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