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回忆

第81章回忆

母子

那个时候的梦瑶天真懵懂，心智单纯如幼童，身形尚短，头发也只是及腰，水汪汪的眼睛满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而不似现在对世界的厌弃。  尽管没有现在出落得风华绝代一笑倾城，回首往事，梦瑶觉得自己度过了几个轮回，历经多少世事，梦瑶才能够不悲不喜，对世人最难以割舍处置的感情看得明白清楚。

如果现在，她才不会理会芸芸众生的哀求和眼泪，可是曾经，她却不能无动于衷。

是很早很早时候的事情了。

那天她在学堂的百草园草丛里歇息，这里僻静荫凉，不会有什么人打扰。太阳刚西斜的时候梦瑶睡醒，闻到幽幽青草香，把脸埋在草丛里，觉得无比惬意。

突然听到人们大喊“学堂走水啦，学堂走水啦”然后就是四散的人群和惊慌的呼叫声。

离自己二十米的学堂内火光冲天，半边的天空被染得通红，噼里啪啦火势不小。梦瑶的听觉极度敏锐，听见吵闹的人声就觉得脑壳儿疼。

她很想过去看看热闹，可是生性怕火，犹豫了一下还是离开了案发现场。

晚上梦瑶在街上走着，听到了人们关于这次着火的议论。

“我生这么大就没见过着这么大的火，骇人哟。”一个年过五旬的老爷爷捋着胡须叹息，“听说有个娃娃才六岁呢就死在里头了。”

“听说他本来都出来了，又折回去要拿书包，其他娃娃拉都拉不住他。一个书包，不值啊。”另一个老人叹息。

“王寡妇这回真糟了罪了，五年前死了丈夫，今年听话的儿子也没了，怕她熬不住哇。”

一个知情人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阿毛死了，据说失火后又折回去拿自己的书包和课本。学堂的小孩子都说阿毛这是第一天背新书包，一直很宝贝，还得意地给向他们展示娘亲在书包上给他绣的“毛远大”三个字。阿毛上学的钱都是借的，衣衫破烂，这样一个新书包对他而言是最宝贵的财富。满足了他所有的虚荣心，阿毛也知道自己向母亲提出要书包后母亲的为难，可是母亲毕竟做到了。

阿毛已经死了整整两天。

他可怜的娘抱着她可怜的阿毛一直哭一直哭，族里的老人说该下葬了，可是阿毛的娘舍不得。最后是族里的壮丁强行把她拉开的，她披头散发，皮包骨头，已经憔悴得没有人样了。

下葬的时候阿毛娘没有去，她躺在床上，紧紧握着绣着“毛远大”三个字的书包，喃喃道“阿毛没有死，阿毛没有死，娘等你下学……”

梦瑶晚上的时候来到阿毛家，看到阿毛娘伤心的样子，梦瑶觉得真是伤心，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可是梦瑶不知道自己的娘亲是谁，她觉得还是不要有娘亲了，自己万一哪一天离开了，娘亲该有多伤心。

王寡妇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嗓子也说不出话来，躺在那儿干枯成木乃伊。

梦瑶叹了口气，潜入她的梦里。

梦境是混乱的，一会儿是阿毛下学回来喊她娘说他饿了的样子，一会儿是油灯下阿毛写抄书的样子，一会儿又是阿毛被火烧得不成人样的惨状，阿毛娘自责，她那日仔细叮嘱阿毛不要把书包弄破，那是她辛苦几日赶出来的，家里已经没有闲钱买更多的布了。所以阿毛才那么爱惜自己的书包，最后不惜以命犯险。

该死的应该是我。阿毛爹，我对不住你，我没有完成你的托付。阿毛，你什么时候下学呢，什么时候再喊一声娘。阿毛，你快回来吧，你想吃几个小笼包就吃几个，想喝多少碗胡辣汤就喝多少碗，娘再也不会舍不得花钱了。阿毛，你还这么小，你还没有考上状元呢，你还没有娶妻生子呢，娘再也看不到了吗？

在这个妇人的梦境里，排山倒海的记忆和悲伤席卷了梦瑶，梦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强大的悲伤，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一个人的离去而变得没有意义。梦瑶叹口气，她想试试能不能抹去妇人已有的记忆，虽然这是被禁止的，也是极其耗费灵力的一件事。

然后，妇人的呼吸声渐渐均匀了，她的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她沉沉睡着了。

“娘、娘”，她被一声稚嫩的童声唤醒，睁眼一看，原来是阿毛回来了。她慌忙起身，想起午饭还没做。可是走到桌旁，发现桌子上有两碗满得冒尖儿的米饭，还有一叠卤煮豆腐和一叠东坡肉。她觉得自己又犯糊涂了，明明做饭了却以为没做，竟在白天呼呼大睡了一觉。她赶紧招呼阿毛坐下。

“娘，今日学堂老师教我们背《三字经》，吃完饭我背给娘听”，阿毛一边扒拉着米饭一边说着。妇人宠溺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

吃罢午饭，阿毛要去上学堂了，阿毛娘拿出她新赶制出的书包递给阿毛。阿毛捧着新书包，眼泪又惊又喜，他指着书包上自己的名字说“娘，这里还有字呢”。

阿毛娘一个激灵，突然把书包劈手夺过来，用剪刀剪成碎片，阿毛吓得呆住了。阿毛娘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刚看这书包这么不顺眼，她只得对阿毛解释道，“娘突然想起来，今日有个风水先生过来说咱家撞了邪，和学堂有关的都不能碰。对了，你下午别去学堂了，我给你们先生请个假。”

阿毛迷迷瞪瞪，看着母亲认真的样子也就罢了。

阿毛娘看着听话的儿子心下宽慰。

“阿毛，你去睡会儿觉吧，醒了咱就出去逛庙会，你喜欢的捏面儿想买几个就买几个。”

“真的吗？”阿毛的眼睛亮晶晶的。

“真的！娘什么时候骗过你。”妇人摩挲着阿毛的脸颊道。

阿毛睡下了，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妇人拿着蒲扇轻轻给儿子扇着凉风，窗外蝉鸣阵阵，她觉得自己真幸福…

梦瑶给这个妇人造了一个阿毛没死的美梦，因为梦境太过逼真，这个女人竟然一天一夜都没有醒来。是邻人发现她好几日没有出门，来到她家才发现她怎么昏睡不醒，去找了大夫，大夫也检查不出什么毛病。丈夫早死，又只有阿毛一个儿子，这个女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掉了。死的时候脸上都是笑容，把给她下葬的那些乡亲们吓得不轻。

梦瑶对花銘熙讲了这个故事，然后说，“那时我以为我是对的，让她活着日复一日忍受丧子的痛苦不如让她在美梦中死去。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终究不能替别人做决定。是我害死了她。”

花銘熙叹口气，久久无话。做典当生意日子久了，他什么没见过？只是人有无奈，妖也有无奈的时候啊。

“你觉得世人到底在求些什么？”花銘熙皱眉，不知道是在问梦瑶，还是在问自己，“对了，你到底想造什么样的梦境，可否透露一二？”

“其实造梦最高明的境界是无为。”梦瑶浅笑，“让做梦的人顺着自己的心意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其中最奇妙的估计就是做梦人知道自己在做梦了，这样他无论做什么都有恃无恐。”

“若他知道自己在做梦，那想醒过来岂不是很容易？”

“不见得。”梦瑶低声说道。

世人做梦的时候也都会问自己是否在做梦，有时候迷迷糊糊知道这是梦，可还是要安慰自己再在美梦中沉浸一会儿，如果能够不被鸡鸣唤醒，这个世界绝对会有一大部分的人会沉湎于梦境。

而花銘熙要赌的，就是这一小部分人。

花銘熙心里嘀咕，其实我花銘熙真的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不过这次真是要看天意了。这被命运选中的第七个人，天一定要照看我啊。

梦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自信这人不可能从梦中醒来，可是又不愿再经历同样的悲剧。至于和花銘熙的赌约她并不以为意，自从那个男子离开，三界都没有他的影踪，梦瑶常常活在悔恨与失望中，她又无法给自己催眠，给自己一个他还没有离开的假象。倒不如，被花銘熙收服了吧。

梦妖，不可爱上凡人，

一旦爱上，

便永远不可进入那人的梦境。

这是梦妖不能触碰的界限。而梦瑶最终，还是犯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