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妇人之见
戚英在察言观色、剖析人心方面并不弱，本以为王翠翘是徐海掳掠到海上来的，该是对徐海恨之入骨，毕竟委身事贼，到底是苟活人间。然而此时看来，王翠翘眉目间只是乡愁，又有些枯燥幽怨，却不见半点怨叹忿恨，只怕她对徐海并无厌恶之心。
若果真如此，她怕是不会出手相助，今番过来也只是单纯探听王绿姝的消息罢了。
她能来到此处，能问起王绿姝，足以说明她是个重情义的女子，也就意味着她对徐海同样有情有义了。
漫说戚英口中含着簧片，便是没有，戚英也不想发声，唯有保持沉默，才能让对方猜不透自己。
他尚且不能确定王翠翘的来意，毕竟大友兵臧将自己这般折磨，此处又是东照寺，徐海早该收到消息了的。
徐海未曾露面，王翠翘却前来探问，试问如何确定她是不是帮着徐海套话？
见得戚英不言不语，王翠翘的眼眶也湿润了。
“绿姝本是宫中医女，不敢说荣华富贵，但也是未曾吃过半点苦头，承蒙她不离不弃，追随我与徐郎到得这荒岛来，我……妾本该保护好她，谁曾想会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
她说得动容，哭得真切，戚英也是心头发软，但这须弥岛上的女人，甚么多缺，唯独不缺演技，连姜再冬都骗得戚英团团转，更漫提徐海的压寨夫人了。
戚英仍旧不说话，王翠翘也抹掉了眼泪，从侍女的手中接过了油纸伞，一个眼色便将僧兵和侍女给屏退了。
她撑着油纸伞，走近了些，替戚英遮挡夜雨，而后才压低声音道。
“我听徐郎说你是东海营把总，今次过来是为了诏安，漫说徐郎不信，便是我也不信的。”
戚英稍稍抬起眼眉来，下意识往身后的房间扫了一眼，王翠翘却摇头：“大友兵臧是回来之后才与徐郎说起，你是未死的白阎罗，但大友兵臧未回来之前，我便知道你并非诏安的把总了。”
王翠翘如此一说，戚英心中都起了兴趣，他实在有些不明白，王翠翘如何能看出他是假货？
朝僧兵与侍女警惕地扫了一眼，而后凑近了小声道：“因为浙直总督胡宗宪已经派人暗中联络妾身，要妾身从中斡旋，诏安徐郎的船团。”
戚英心头一紧，也是诧异万分。
蛤蜊港大捷，这些个地方官员好大喜功，必定大报特报，朝廷上下欢庆，趁热打铁，诏安倭贼，或许也是情理之中。
戚英早先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以东海营把总的身份，以诏安的名目在岛上行走。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连浙直总督都亲自筹谋此事，甚至还秘密联络到了王翠翘这样的人物。
王翠翘既然对徐海有情有义，说明徐海并非用强，甚至有些两情相悦。
徐海色迷心窍，觊觎王绿姝，若不把王翠翘放眼里，也不会千方百计来掩盖真相，这反倒说明他对王翠翘是真的相敬如宾，是真心在乎这个压寨夫人。
这等前提之下，王翠翘若肯劝降，只怕徐海真的会接受诏安。
因为王翠翘本是秦淮名妓，享受着衣食无忧，众星捧月的日子，又见惯了秦淮风月，花花绿绿的繁华日子，在这枯燥乏味的须弥岛，又能待多久？
以她的心性，对故土的眷恋，对市井生活的向往与不舍等等，她必然会极力劝说，希望能够回到原本的生活。
徐海本就是假倭，又与那些个目不识丁的倭贼不同，若果真能得到正经的一官半职，以他的手段和魄力，往后在陆上同样也是风生水起。
考虑到这种种因素，王翠翘也就不像说谎了。
戚英的舌头拨了拨簧片，有些迟疑要不要开口，王翠翘却继续说道。
“妾身在江南之时，听说过小戚帅的白阎罗之名，我知你不会轻易受俘，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甚么大势和格局，但妾身觉着小戚帅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人抓进来……”
戚英又将簧片压了回去，王翠翘扭头扫了一眼，继续道：“我猜你是要杀徐郎，所以才来与你说话。”
“只要你不杀徐郎，我会阻止他攻打张家，我要他清清白白的上岸，与我长长久久过一辈子，这等海外荒岛的日子，不是我等的宿命。”
戚英恍然大悟，原来王翠翘是打了这么个算盘，眼下她正劝说徐海接受浙直总督胡宗宪的诏安，若徐海听了大友兵臧的怂恿，进攻张家，开启了战端，只怕诏安会受阻。
虽说她不是高手，更不是甚么奇谋之人，又或许她根本就不确定戚英是自动潜伏进来，还是真的被俘，她只是不想出现任何意外的状况，不想戚英对徐海造成一星半点的威胁，不能让诏安的计划出现半点岔子。
戚英本还担忧王翠翘会从中坏事，未曾想到，她竟是个帮手，还真是意外之喜！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浙直总督的手竟然在戚英不知情的情况下，早已伸到了须弥岛这里来，甚至伸进了徐海的被窝，策反了王翠翘。
无论如何，对于戚英而言，这都是好事，只是有个前提，那就是王翠翘说的是实话。
至于如何判断这番话的真假，戚英心中也是思量不定。
见得戚英仍旧沉默，王翠翘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该知道徐郎在海上的威望，留着他的命，让他为朝廷所用，在平息倭寇这件事上，他一个人足以顶一支军队，你可认同此话？”
戚英固是不认同，倭贼就是倭贼，就算洗白了身份，他们骨子里那种唯利是图的贪婪，即便放在官场上也同样是祸害一方。
没有人能在经历了这海上的尔虞我诈，生死一线之后，还能够保留着最初的善良与仁爱。
徐海他必然是要杀的，只是不是现在，而且浙直总督胡宗宪连王翠翘都已经策反，说明他的人极有可能也在须弥岛上，甚至于胡宗宪的水师怕是已经往须弥岛这边开来了。
戚英是个活死人，为了保全父帅与二爷杨宗济的名节，是如何都不能暴露真实身份的，若是让胡宗宪知道了，怕是要祸及父帅。
旁人或许不知，但胡宗宪之所以能成为总督，是因为浙江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先后遭人陷害而被杀，陷害张经二人的乃是首辅严嵩的螟蛉之子赵文华，而胡宗宪之所以能当总督，正是因为赵文华对他的赏识与提拔。
这般样的胡宗宪若是得知戚英未死，朝堂上该掀起多大的一场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