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逃过一劫
没有出海之前，戚英从未想过自己与水属这般有缘，几次三番都在水里苟延残喘。今番却不再是苟延残喘了。
他属实太累了。
适才还冰冷的海水，此刻却如同羊水一般温暖，戚英便好似灵魂脱离了身体，重新回到了母胎之中那般，只觉得懒洋洋的，不想再动弹。
他又见到了搜寻邹长荣之时见到的蓝色荧光，他看到那些如梦如幻的珊瑚，看到了浑身散发着柔光的鱼儿，透明的水母，吐水前行的乌贼等等。
海葵在招招摇摇，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棱角，仿佛海底都是柔软的触手，在拥抱他，仿佛他天生就属于海底，如今要重回家园了。
脑海之中闪现而过的，是他这么多年的沙场征战，是无数次的出生入死，是一个个死去的，或者仍旧苟活着的弟兄们的脸庞。
有笑有骂，有血有泪。
戚英突然觉得，他已经很满足了。
大友兵臧已经杀掉，兄弟们大仇得报，他把能做的都做了，榨干了最后的一丝丝力气。
只凭着一杆日本铁炮，手中一长一短的双刀，他也不知斩落了多少倭寇，在枪林弹雨之中，那艘小艇都已经被击碎，他从海底浮头，又杀了一阵，接连干翻了四五艘小艇。
倭寇的尸体渐渐下沉，也有的悬浮在海水之中，保持着古怪的姿态，就好似在攀爬着一张无形的梯子，通往天国的梯子，而他们的脚，又被地狱使者的手不断往海底拖扯。
戚英同样在下沉。
他杀过俘，他杀过无数倭寇，或许这些倭寇也是有家有室，或许他们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戚英从未想过自己死后会下地狱，毕竟自己是白阎罗，就算被拖扯到无尽的黑暗深渊之中，他也要跟阎罗王平起平坐！
想到此处，他的内心突然涌出一股子活下去的意志来。
虽然他榨干了力气，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曾在父帅和师父的面前起誓发愿，倭寇一日不除，他戚英便一日不死，即便榨干最后一滴血，他也要继续战斗。
这也是为何弟兄们都死了，他仍旧苟活下来，因为他要继续战斗，他决不能将大明朝偌大的海疆，让给那些丑恶的倭寇。
即便不能争夺须弥岛，他戚英便是海上的一座岛，即便不能将须弥岛打造成海上长城，他戚英就是一道长城，如何能在倭寇的面前死去！
求生的欲望像心底的烈焰，熊熊燃烧起来，戚英陡然睁开了眼睛，口鼻咕噜噜冒出气泡，双脚一弹，奋力往上升浮。
“呼！”
戚英破水而出，便好似压榨成一张纸的海绵在疯狂吸收水分，干瘪凹陷的胸膛开始吸取氧气。
充沛的氧气涌入到肺部，戚英就好似猛灌了一壶老酒，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起来。
他着实没有了力气，只是仰着漂浮在海面上，只有口鼻和眼睛露出水面，仰望着星空，随波逐流。
他的耳朵即便泡在水下，仍旧能听到隆隆炮声，能听到战船爆炸的声音，能听到海岸上哭天抢地的厮杀声。
他的身边，不断有浮尸流过，而后渐渐汇聚在一处，就好像水面上的一群蚂蚁。
一只蚂蚁或许会沉入水中，但一群蚂蚁纠结在一处，便永远不会下沉。
戚英汇聚到了浮尸之中，呼吸迟缓，无法动弹，任由海浪或推或扯，到了最后，他躺在了浮尸汇聚而成的“船”上，不再需要自己保持漂浮的状态，终于是昏迷了过去。
虽然早已习惯了身体的痛苦，但每一次都有不一样的感受，戚英到底是被痛醒了。
当他见到张少安的那一刻，也有些恍惚，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的军营一般。
“小爷，你总算是醒了！”张少安忍不住眼眶泛泪，而王绿姝也在一旁站着，右手是一把抹刀，左手里是正摊着的黑色药膏。
王绿姝的出现，到底是将戚英拉回到了现实。
钟光北许是听得声音，探头进来，目光与戚英相触，突然又跑了出去，过得片刻，竟是将弟兄们全都招呼了进来。
看着一个个熟悉的老面孔，看着他们身上渗透着殷红血迹的绑带，空气中弥散着血腥和草药气味，戚英知道，自己回到了人间。
“徐海可抓到了？”戚英朝归阿树问道，后者点了点头道：“小爷神机妙算，这神棍大和尚果是仓惶逃跑，比头顶的月亮还显眼。”
戚英松了一口气，四处扫视，竟是在一个简易的帐篷里，难免疑惑地问道：“咱们这是在哪里？海上的贼船可曾被吓退？”
诸多弟兄们没有说话，赵长龄倒是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
“先下手为强，连环船确实吓着他们了，但这伙贼人却不曾退走，仍旧留在外海，虎视眈眈……”
“还不走？陈东和叶明可曾俘获？”戚英其实并不想问，因为他早已能料到结果。
赵文华根本不是打仗的料，胡宗宪手底下或许有能打仗的将领，但这两个人一顿瞎指挥，能打赢才怪。
有心算无心，他们不被陈东和叶明打个片甲不留就已经算是胜仗了。
不过戚英到底是期盼着能有奇迹发生，或许胡宗宪和赵文华运气爆棚也指不定的。
可惜啊，赵长龄的话，彻底打消了他的“痴心妄想”。
“官军落入圈套，死伤惨重，退回到弗朗机人营地这边了，也亏得你和徐渭保住了福船，又事先将军资搬运了出来，否则官军早已凉透了。”
戚英也是眉头紧皱：“陈东和叶明的贼军此刻在何处驻扎？”
赵长龄刚要回答，陈朝光却忍不住了。
“小爷，还是顾好自家身子要紧，还顾得这许多作甚，都是些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不值得小爷再替他们操心！”
陈朝光素来是最沉得住气，大局观最好的一个老卒，这也是戚英为何让他带领小队的原因。
可连陈朝光都这般义愤填膺，该是发生了一些龃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