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传习录》(4)
卷中(1)钱德洪序
德洪1曰:“昔南元善2刻《传习录》3于越4,凡二册。下册摘录先师手书,凡八篇5。其《答徐成之》二书6,吾师自谓:‘天下是朱非陆7,论定既久,一旦反之为难;二书姑为调停两可之说,使人自思得之。’8故元善录为下册之首者,意亦以是欤?今朱、陆之辨明于天下久矣。洪刻先师《文录》,置二书于《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复录。其余指知行之本体,莫详于《答人论学》9与答周道通、陆清伯、欧阳崇一四书10。而谓‘格物为学者用力日可见之地’,莫详于《答罗整庵》11一书。平生冒天下之非诋推陷,万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讲学,惟恐吾人不闻斯道,流于功利机智,以日堕于夷狄禽兽而不觉,其一体同物之心,终身,至于毙而后已。此孔、孟以来贤圣苦心,虽门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详于《答聂文蔚》12之第一书。
此皆仍元善所录之旧。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简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详于《答文蔚》之第二书,故增录之。
元善当时汹汹,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闻斯学为庆,而绝无有纤芥愤郁不平之气。斯录之刻,人见其有功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处时之甚艰也。今所去取,裁之时义13则然,非忍有所加损于其间也。”
▲注释
1德洪:本名钱宽(1496—1574),字洪甫,号绪山,浙江余姚人,受业于阳明。官至刑部郎中,后在野三十年,于各地讲学传播阳明心学,成为浙中王门的代表人物。著作有《绪山会语》。参见《明儒学案》卷十一、《明史》卷二八三。
2南元善:南大吉(1487—1541),字元善,号瑞泉,陕西渭南人,王阳明弟子。正德辛未(1511年)进士,官至绍兴知府,后罢官归乡,以讲学为生,致力于王学的传播。参见《明儒学案》卷二十九、《明史》卷二六四。
3《传习录》:初由薛侃于虔,刻《传习录》卷上,三卷,即今之。据《年谱》,后由南大吉再刻《传习录》二册,即《续刻传习录》。上册收录虔刻三卷,下册收录阳明八书。
4越:今浙江绍兴。
5八篇:为王阳明所写的八封信,亦称八书。“八书”分别为《答徐成之》二书、《答人论学》、《答周道通书》、《答陆原静书》、《答欧阳崇一》、《答罗整庵》、《答聂文蔚》第一书。
6《答徐成之》二书:载于《阳明全书》外集卷二十一。徐成之:人名,其余不详。
7是朱非陆: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由吕祖谦邀集,朱熹与陆象山在信州(治今江西上饶)鹅湖寺会面,就治学方法展开的一场辩论。朱熹主张“道问学”和“即物而穷其理”,即通过博览群书和对外物的观察来启发内心的知识;陆九渊主张“尊德性”和“发明本心”,认为“心即理也”,不必多做读书穷理工夫。朱讥陆为“禅学”,陆讥朱为“支离”,二人话不投机,赋诗互相责难。此后朱子理学与象山心学门户之争,历数百年之久。
8“吾师自谓”句:语见《阳明全书》卷二十一《答徐成之》。
9《答人论学》:即《答顾东桥书》,见【130】—【143】条目。
10答周道通、陆清伯、欧阳崇一四书:《答周道通书》见【144】—【150】条目;《答陆原静书》见【151】—【167】条目;《答欧阳崇一》见【168】—【171】条目。
11《答罗整庵》:见【172】—【177】条目。
12《答聂文蔚》:第一书见【178】—【184】条目;第二书见【185】—【194】条目。
13时义:目前的情况。指《答徐成之》中涉及的朱陆问题已经告一段落,而《答聂文蔚》第二书中谈到的“致良知”与“必有事焉”等说,则为阳明心学新的进展,上卷亦未有所涉及。
答顾东桥书
【130】来书1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针砭膏肓,诚大惠也。”
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何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复何言哉!复何言哉!若‘诚意’之说2,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注释
1来书:即为顾东桥来信。顾东桥(1476—1545),名璘,字华玉,号东桥居士,上元(今属江苏江宁)人。弘治九年(1496年)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王守仁好友。参见《明史》卷二八六。
2“诚意”之说:参见《大学》经文与第六章。
【131】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传,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1、定慧顿悟2之机,无怪闻者见疑。”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3,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注释
1明心见性:佛教语,摒弃一切世俗杂念,彻悟因杂念而迷失了的本性(即佛性)。参见《六祖坛经》。
2定慧顿悟:定慧:定,禅定;慧,智慧。语见《法华经·序品》:“佛子定慧具足。”顿悟:佛教禅宗精神目的的直觉领会而获得的突然的领悟和一种意识状态。
3“区区格”句:参见《大学》经文及第五、第六等章。
【132】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1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
又云“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
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2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注释
1尊德性而道问学:语见《中庸》,参见【徐爱跋】注3。
2近闻:指朱子知先行后之说。
【133】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暗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
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
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君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君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1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2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
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注释
1义外:语见《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2不知义:孟子反对告子的“仁内义外”的观点,此为孟子对“义外”
的评论。语见《孟子·公孙丑上》:“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134】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1,谓‘致其本体之知’2,此固孟子尽心3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4为此心之量5。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6。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
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7,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
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