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传习录》（7）
卷下（1）陈九川录
【201】正德乙亥1，九川2初见先生于龙江3。先生与甘泉4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5，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
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6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7，物字未明。
己卯8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9。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知之，知之未尝复行’10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
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11。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
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工夫。”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12，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13。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诚无物’14，程子曰：‘物来顺应’15，又如‘物各付物’16、‘胸中无物’17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注释
1正德乙亥：正德十年（1515年），阳明四十三岁。
2九川：即陈九川（1494—1562）字惟浚，号明水，江西临川人，正德九年（1514年）进士，授太常博士。其崇尚理学，曾拜王守仁为师，是江右王门的代表人物。参看《明儒学案》卷十九与《明史》卷一八九。
3龙江：今南京。
4甘泉：即湛若水（1466—1560），字元明，号甘泉，增城（今属广东）人。官至南京礼、吏、兵三部尚书，卒谥文简。从学于陈献章，为学宗旨随处体认天理。阳明则以致良知为宗旨，二人分主教事，虽以其门户相对，亦有为之调停。参看《明儒学案》卷三十七、《明史》卷二八三。
5尽心一章：即《孟子·尽心上》第一章。
6《大学》旧本：参见【徐爱引言】注3。
7意之所在为物：参见条目【6】阳明语：“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
8己卯：正德十四年（1519年），王阳明四十七岁。
9洪都：今江西南昌。
10“有不善未尝知之”句：语出《周易·系辞上》第五章。
11希颜：诸多注本都未有考证。陈荣捷先生认为：希颜为希渊（蔡宗兖）之误，以条目【99】希渊问为圣与此处问诚意，意趣相同为证。
12造道：参见《甘泉先生文录》卷七《答阳明书》：“格物者，即造道也。”
意为提高品德修养。
13体认天理：参见《甘泉先生文录》卷七：“格物者，至其理也。学问思辨行，所以至之也。……格物云者，体认天理而存之也。”
14不诚无物：语出《中庸》第二十五章：“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
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15物来顺应：参见【72】注3。
16物各付物：程颐语，参见《二程遗书》卷十八。
17胸中无物：总述伊川之意。程颐语，语出《二程外书》卷十一：“尧夫胸中无事如此。”尧夫：即邵雍（1011—1077），谥康节，后人称百源先生，其先范阳（今河北涿州）人。仁宗嘉祐及神宗熙宁中，先后被召授官，皆不赴。
创“先天学”，以为万物皆由“太极”演化而成。
【202】九川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当自有无念1时否？”
先生曰：“实无无念时。”
曰：“如此却如何言静？”
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2’”
曰：“无欲故静3，是‘静亦定，动亦定’4的‘定’字，主其本体也。
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5，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注释
1无念：佛教语。谓无妄念。
2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参见【145】注8。
3无欲故静：语出《老子》：“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4静亦定，动亦定：参见【23】注2。
5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语见《诗经·周颂·维天之命》及《中庸》第二十六章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