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王阳明家书》(11)
与表弟书
送闻人邦允序·自重之人庄重,尽职之人光荣正德七年(1512)闻人言(1)邦允(2)者,阳明子之表弟也,将之官闽之苍峡(3)而请言。阳明子谓之曰:“重矣,勿以进非科第而自轻;荣矣,勿以官卑而自慢。夫进非科第,则人之待之也易以轻,从而自轻者有矣;官卑,则人之待之也易以慢,从而自慢者有矣。夫科第以致身(4),而恃以为暴,是厉阶(5)也;高位以行道,而遽以媒利,是盗资也,于吾何有哉?吾所谓重,吾有良贵(6)焉耳,非矜与敖之谓也;吾所谓荣,吾职易举焉耳,非显与耀之谓也。夫以良贵为重,举职为荣,则夫人之轻与慢之也,亦于吾何有哉!行矣,吾何言!”
正德壬申五月阳明居士王守仁伯安书于慎独轩
【译文】
闻人邦允是我的表弟,他要到福建苍峡去做官,来请我写几句话。我对表弟说:“要庄重,不要因为自己的官职不是通过科举考试取得的,就自轻自贱;要爱惜自己的荣誉,不要因为自己的官职卑微,就懈怠敷衍。官职不是通过科举考试取得的,别人对待这样的官员容易产生轻视心理,因而自轻自贱的人有;官职卑微,别人可能会怠慢自己,因而自己变得散漫的人有。通过科举考试做官的,如果通过做官来干坏事,那么官职就成了惹祸的根源;官做大了可以更好地担当道义,如果利用自己的官职牟取私利,那是盗用官职,这样做官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说的要庄重,是指我要凭良心自重自爱,不是说要端着架子自高自大;我说要爱惜自己的荣誉,是指我的职责虽然容易办理也要尽心尽责,不是说要我追求荣誉来向别人夸耀。做到了凭良心自重自爱就是庄重,做到了尽心尽责就是爱惜自己的荣誉,那么别人即便轻视我、慢待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走马上任去吧,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正德七年(1512)五月阳明居士王守仁伯安写于慎独轩
【点评】
官衔与良知
这是一篇写给即将上任新官的送别赠言,因为是写给表弟的,所以可以视作家书。这一年,阳明先生41岁,三月在吏部升职为五品的郎中。上一年他做六品主事时,级别比他高两级的吏部郎中方献夫已经拜他为师了。这一年,十几位举人、进士出身的官员拜师入门。这说明,阳明先生的讲学已经得到了一部分官员的认可。这篇赠言就是标准的讲学。
明代文官以科举考试为进身的正途,官场中轻视非科举出身的官员,更何况表弟这个职务是从九品,就是最低级别的官员。阳明先生就鼓励他,只要良知做主,自尊自爱,忠于职守,就是高贵的;如果官品不好,以官牟私,职衔再高,也无异于窃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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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良贵也
良贵,在阳明先生良知学的语境中就是“良知”。
“谁人不有良知在”,这是阳明先生咏良知的诗句。因为人人都有良知,所以也就不觉得珍贵。但是正如金矿里有金子一样,虽然有,如果不去烧炼,还等于没有。
良知不被世人看重,世人看重富贵,看重权贵。如今的土豪只看重钱贵。钱贵,贵的只是价钱。所以现在有“贵”族,却缺少贵族精神。
有人总结贵族精神有这么三条:文化的教养、责任的担当和自由的灵魂。这三条标准,包含在君子人格里。
(1)言:浙江古籍出版社的《王阳明全集》校刊者认为“言”为衍字。
(2)闻人邦允:阳明先生表弟。从文中判断,被政府任命为苍峡巡检司巡检或者驿站驿丞,巡检和驿丞都是从九品,在明代是最低一级的官职,相当于今天的股长。
(3)苍峡:在今福建南平市樟湖镇境内,明代设有巡检司和驿站。
(4)致身:出《论语》:“事君能致其身。”原意指献身,后指做官。
(5)厉阶:出《诗经》:“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全句意为:如此祸根谁引出?至今为害把人伤。)厉阶:意为祸端。
(6)良贵:出《孟子》:“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意为:别人所给予的尊贵,并不是真正的尊贵。)朱熹集注:“良者,本然之善也。”
寄闻人邦英、邦正(1)(一)·有志者,科举无妨圣贤正德十三年(1518)
昆季(2)敏而好学(3),吾家两弟得以朝夕亲资磨励,闻之甚喜。得书备见向往之诚,尤极浣慰。家贫亲老,岂可不求禄仕?求禄仕而不工举业,却是不尽人事而徒责天命,无是理矣。但能立志坚定,随事尽道,不以得失动念,则虽勉习举业,亦自无妨圣贤之学。若是原无求为圣贤之志,虽不业举,日谈道德,亦只成就得务外好高之病而已。此昔人所以有“不患妨功,惟患夺志”(4)之说也。夫谓之夺志,则已有志可夺;倘若未有可夺之志,却又不可以不深思疑省而早图之。每念贤弟资质之美,未尝不切拳拳。夫美质难得而易坏,至道难闻而易失,盛年难遇而易过,习俗难革而易流。昆玉(5)勉之!
【译文】
你们兄弟俩天资聪明又好学习,我家两个弟弟(守文和守章)能够天天得到你们的帮助和磨练,我听说后很高兴。接到你们的信,从信上明显地感觉到你们向往圣贤学问的诚心,我特别地快慰。家庭贫穷,父母年高,怎么可以不追求通过做官来获得钱粮呢?要通过做官来获得钱粮,又不认真准备科举考试,这是自己没有尽心尽力,却一味地抱怨老天爷,没有这个道理呀。如果学习圣贤学问的志向坚定,干什么事都能够坚守道义,心中不存患得患失的念头,那么虽然努力地准备科举考试,也并不妨碍圣贤身心学问的学习。如果心中根本就没有追求做圣贤的志向,即便没有准备科举考试,即便天天道德不离口,这也只是得了个一心追求身外之物、又好高骛远的疾病罢了。因此古人才有了“不怕耽误圣贤学问,只怕被迫改变学做圣贤学问的志向”这个说法。这里说被迫改变志向,毕竟还有学做圣贤的志向可以改变,如果根本就没有树立起可能被迫改变的志向,那就不得不深刻思考了,就要质问自己,要反省自己,要早作打算。每想到二位贤弟美好的素质,我没有不深切思念的。优良的素质很难得到却容易损坏,根本的道理很难听到却容易丢弃,美好的年华很难遇到却轻易就过去了,不良的习俗很难革除不知不觉就同流合污了。二位贤弟要努力呀!
【点评】
以圣贤心为心,做什么都是圣贤事业
阳明先生47岁时在江西赣州写此信。
此信有两个要点:
一、只要学圣贤、做圣贤的志向坚定,干什么事都是圣贤事业。什么是圣贤心呢?圣人心中大公无私,贤人心中考虑他人的多,考虑自己的少。阳明先生在《传习录》中多次说过,以圣贤心存心,即便是做生意也是圣贤事业。
二、人的一生,生理年龄的青春时光很短暂。只有青春逝去的时候,人的感受才最深刻。年轻时最该珍惜的时候,却不知道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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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学与科举考试
从《王阳明全集》中发现,阳明先生多次给人解释科举考试与圣贤学问之间的关系。当时许多人担心,圣贤学问无益于科举考试,科举考试会妨碍圣贤学问。
钱德洪的父亲钱蒙可以作为不少怀疑者的代表。阳明先生给钱蒙解释道:“科举考试需要背诵的那些知识,好比穷人家招待贵客时借来的家具摆设,贵客走了,家具摆设又要还给人家原主了;圣贤的身心学问开发出来的是智慧,科举考试时有用,考完了还是自己的东西。”
1524年秋,钱蒙从余姚到绍兴看儿子,阳明先生的弟子魏良政几个人陪着这位盲人老大爷游览会稽山,在山里玩了十来天。钱蒙过意不去,说道:“你们几位照顾我一个盲人十来天,真怕耽误你们准备科举考试呀。”魏良政说:“我们随时随地都在准备呀。”结果来年的秋试中,弟子魏良政考取了江西省的第一名,弟子钱楩考取了浙江省的第一名。得知这个结果,钱蒙感慨道:“用良知学来准备科举,真是打蛇打七寸呀!”
(1)闻人邦英、邦正:即闻人訚和闻人诠兄弟,是阳明先生表弟。闻人是复姓,邦英、邦正是兄弟俩的表字。兄弟俩的事迹在《余姚县志》有记载。闻人诠,嘉靖五年(1526)进士,做官到按察司副使。
(2)昆季:即兄弟,兄为昆,弟为季。
(3)敏而好学:出《论语》:“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意为:天资聪明而又好学,不以向地位比自己低、学识比自己差的人请教为耻。)
(4)不患妨功,惟患夺志:出《二程集·外书卷第十一》:“故科举之事,不患妨功,惟患夺志。”(意为:准备和参加科举考试,对于一个人追求和实现远大志向并没有什么大的妨碍,令人担心的是把考试看作了最终和唯一的目标而消磨了本来远大的志向。)
(5)昆玉:对人兄弟的敬称,比喻像昆仑山的美玉一样。
寄闻人邦英、邦正(二)·不忘初心,经世致用正德十三年(1518)
得书,见昆季用志之不凡,此固区区所深望者,何幸何幸!
世俗之见,岂足与论?君子惟求其是而已。“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1),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然谓举业与圣人之学相戾者,非也。程子云:“心苟不忘,则虽应接俗事,莫非实学,无非道也。”(2)而况于举业乎?谓举业与圣人之学不相戾者,亦非也。程子云:“心苟忘之,则虽终身由之,只是俗事。”(3)而况于举业乎?忘与不忘之间,不能以发,要在深思默识,所指谓不忘者果何事耶,知此则知学矣。贤弟精之熟之,不使有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可也。
【译文】
接到两位贤弟的信,知道两位贤弟志向不凡,这本来就是我对二位贤弟的深切期望。我怎么会这么幸运呀!
世俗那些见识,怎么值得和他们争论?君子只追求那些值得追求的。“做官不是因为贫穷,可是有时候却也是因为贫穷”,古人都这样做,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这样做呢?但是说准备科举考试与圣贤学问互相冲突也是不对的。程夫子说过:“如果心中时刻不忘圣贤学问,那么即便接待的是俗人、经办的是俗事,这无不是经世致用的学问,这无不是道德学问。”更何况是准备科举考试?说准备科举考试与圣贤学问不互相冲突,也不对。程夫子说过:“心中如果丢弃了圣贤的存心,那么即便一辈子听圣贤学问、说圣贤学问,仍然只是干了一辈子俗事。”更何况是准备科举考试呢?不忘圣贤学问,与丢弃了圣贤的存心,这二者之间的差别容不得一根头发丝,必须深深地思考,默默地分辨:这里说不能忘记的圣贤学问究竟是什么内容,明白了圣贤学问的内容也就知道怎么学了。二位贤弟要精益求精,要熟能生巧,不要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样才行。
【点评】
立志坚定,才能不被世俗左右